六年前,他被送进了省城的一所封闭学校,她几经周折才找到。本以为再次见面他会很高兴,但是事实并不是那样。他看着她,表情漠然,只淡淡的说了四个字,你回去吧。坐在学校门卫室里的她瞬间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只用了一秒钟就浇灭了身上的火焰。期待他会改变,然后道歉,结果她却眼睁睁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走进了校园。
佘琪从没有来过省城,自她懂事起,记忆里就只有一座城市。那时她天真的以为世界就那么大,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会在那座城市里自生自灭,所以她的认知浅浅的停留在自我的世界。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张嘴闭嘴的叫爸爸妈妈,而她却只能叫一声外婆。没有孩子愿意跟她玩,她就自己跑到院子里跟家里的大狼狗玩,时间久了,也会开心。那条狼狗很凶,遇到许多熟悉的人都会咬,偏偏可以躺在她的身边懒懒的吐舌头,甚至有时可以安安静静的听她诉说不开心的事。有一次,她偷偷的解开了狗的绳子,任它在院子里奔跑。虽说外婆经常告诫她不许解开绳子,可她还是不忍心这样待它。结果那一次,邻居家的一个孩子不小心闯入了院子,被狗咬成了重伤。
事后,在外婆用竹棍打她的过程中,她知道了家里的那条大狼狗为什么会咬人。
在她还没出生时,它下了两个狗崽,一个出生没几天就死了,而另外一个却在几个月后,被同村的人开车碾死。自此以后,狼狗性情大变,见到任何人都咬,声音凄凉刺耳。
几天后,邻居家的孩子从医院里回来。她没想到他会再一次踏进她家的院子,同是年龄不大的孩子,虽然相识,但却没有打过几次照面。当时她正坐在那条大狼狗旁边,用手抚摸着狗身上的毛。她的手,小巧玲珑,柔美白净。
远远的站在大门处,他定定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倒是她觉得对不住,主动说了声对不起。最后,他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她的身旁,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狗毛。而那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歉疚,那只狼狗没有再咬人。
你叫什么名字?
许铭。
为什么你的头发是黄色的呢?
不知道。
摸着学校围墙外上的铁栏杆,透过中间的缝隙,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在篮球场上拍球、投篮。虽然好多次都不进,但是同班同学里,真正能够把球抛到篮筐上的也没有几个。玩累了,他习惯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看着天空,然后一言不发。
佘琪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站在这里看他了,但每每出现,她都会如愿以偿的在操场上见到他,静静的看着他,半个小时后,自动离去。
那时候,她在一家报亭里,负责卖报纸。老板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头,一个人住一处小院,无妻儿子女。当时若不是他收留了她,或许现在的她已饿死街头。曾经无数个夜晚,她都会梦见自己刚来这座城市的落魄情景:蔚蓝色的天空,孤单的小女孩,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行走,看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想要寻找一处安身的地方。她第一次知道,城市与城市之间有着差别,不再是她可以用一两个小时,就可以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走累了,坐在了路旁。身后是一块很大很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生活无限美好。
也有时候,她会梦见自己躺在城市的某个角落,看着眼前的馒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艾青说饥饿是可怕的,它使年老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学会憎恨。可她没有憎恨,在昏迷的那一刻,她有的只是遗憾。
苏凯洋知道,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曾在这陌生的城市经受了怎样的煎熬,但是他不知道这个女孩从来没有后悔过。
再一次和他见面时,已经是两个月之后。当时她正急急忙忙的整理报纸,他和同学从她的面前经过。向坐在后面看报纸的老板打过招呼后,她连忙追了出去,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焦急的在人群中搜寻了半天,终于在一家网吧门口看到了他的身影。那时,网吧在各个城市遍地开花,好多孩子都喜欢在闲暇时刻往那里跑。她慌慌张张的跑进去,结果被网吧的老板挡在了门外,然后老板拿着一个牌子在她的面前晃了晃,佘琪认得那些字,未成年人不得入内。
他虽比自己大一岁,但很明显也未成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只好站在网吧门口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当他出来看到她时,满脸震惊。
一起走到她住的地方,他沉默许久,问她为什么辍学。浅浅一笑,她只说学习太累,倒不如卖报纸。之后,她卖报纸的地方经常可以看见他的身影。
中期考试之后,他没有给父亲打电话,和她一起偷偷的跑了回来。踏进大院的第一步,她就感到了异样,呼吸急促,莫名的难受。他以前是来过这个院子的,现在的景象太过荒凉。之后,他陪她一起去了外婆的坟上。那一天,她自始至终,未流过一点眼泪,而他泪眼婆娑。晚上,睡在她曾与外婆的床上,他轻轻的搂着她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和她早早的坐上了去省城的客车。
再一次回来时,学校里已经放假。那个假期,他天天跑去她的家里,陪她一起做饭,玩耍。谁能想到,一个十二的女孩已经自己开始做饭,已经除了朋友,孤单一人。那时,以前的那些玩伴时常会跑到她的家里,她像主人一样欢喜的招待他们。整个假期,在朋友的陪伴下,她是快乐的。
虽然已经辍学,可是她却和学生一样过着假期,时间一到,必然回去。只是这一次,在回去的路上多了一个人,许铭。
佘琪是知道的,他的家庭状况并不比自己好多少。同样是无父无母,唯一不同的是,他跟着自己的爷爷生活。他的爷爷对他很严格,她记得有一次去他家的院子,在门口看见他的爷爷正用皮带打他,一下一下,不知深浅。
许铭说,家里的那条大狼狗,自外婆死后,就离奇失踪。
两年后,老板死于心脏病,给他们留下一些报纸和一处小院。老板活着的时候,待她很好,总是做好吃的给她,并时常给她碗里夹菜,让坐在旁边的许铭羡慕不已。苏凯洋周末有时也会到这里混口饭吃。他很聪明,常常逗得老板开怀大笑。
上班的时候,她很认真,他也勤奋,老板经常坐在后面看着两人微笑。经常有人卖报纸的时候,开玩笑的跟老板说,老头,你这俩外孙怎么不上学,这样可是违法的。可片刻之后,总是能听到他懒散之中带着微怒的声音,违法就违法,老头子一辈子什么都不怕。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在城东的一处路摊旁,有两个卖报纸的小孩。
她记得上学时学了一篇课文,名字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其中的一个段落是:她在墙上又擦着了一根火柴。这一回,火柴把周围全照亮了。奶奶出现在亮光里,是那么温和,那么慈爱。“奶奶!”小女孩叫起来,“啊!请把我带走吧!我知道,火柴一灭,您就会不见的,像那暖和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一个样,就会不见的!”
她赶紧擦着了一大把火柴,要把奶奶留住。一大把火柴发出强烈的光,照的跟白天一样明亮。奶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大,这样美丽。她把小女孩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俩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那没有寒冷,没有饥荒,也没有痛苦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清晨,这个小女孩坐在墙角里,两腮通红,嘴上带着微笑。她死了,在旧年的大年夜冻死了。新年的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她小小的尸体上。小女孩坐在那儿,手里还捏着一把烧过了的火柴梗。
佘琪依然记得在课堂上,老师让她站起来读完这篇课文时,她哭的一塌糊涂。当时,坐在后面的苏凯洋偷偷的从课桌地下递过来一个手帕。蓝黑格子,柔软干净。
她曾经怕过,怕卖报纸的小女孩也跟着外婆飞走,从此再不见他。外婆说过,女孩子长大之后,都是要嫁人的,所以她要在见外婆之前嫁给他。
老板走后,许铭就在附近的一家网吧里打工。网吧老板的儿子比他大两岁,在许铭卖报纸的时候两人结识。当时,他被几个小混混追到了报亭附近。无处躲藏之下,钻进他们卖报纸的小亭。老板当时正好没在,许铭救了他。
佘琪最后也停止卖报纸,选择了一家餐厅当服务员。由于谎报了年龄,老板并没有为难她。餐厅生意很好,她每天要从早上忙到很晚。幸好回去之后,许铭已经做好了饭。
很多年之后,当佘琪再次吃到许铭做的饭时笑着说,你做饭没有一点长进,还是这么难吃。他略带哭腔的说,难吃,你不照样吃了好多年。
餐厅虽然累,但是很充实,她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再抽空去学校的外面看他。当时他小学毕业,考上了附近的一所初中,学校白楼林立,绿树成荫。她进去过学校一次,但却不是去找他。
那一次,许铭受伤很重,她绕了好远,才在某一栋教学楼后面的废弃花园边找到他。当时,桂花长满枝头,黄灿灿的,像漫天璀璨的星星。
慢慢的扶着他走出校园,到临近的一家诊所简单包扎后,他才向她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她之前没有问,也不想问,因为她知道他会自己说出来。果然,从诊所出来后,他生气的说道,那帮家伙下手还真狠。
自从他进了网吧工作后,打架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佘琪时常可以看见他一脸是血的出现在她面前,前两次她还劝他以后不要再打架,后来,索性不闻不问。这一次,和网吧老板家的那个儿子,混到学校去,准备勒索几个学生的钱,结果对方也是狠角色,叫了几个人当即就围住了他们。他见情况不妙,硬是帮着同伴跑了,自己却忍受了一顿毒打。
两天后,学校放假,苏凯洋来看他们,见他浑身是伤,忙问是怎么回事。许铭看了一眼苏凯洋没有说话,刚从餐厅回来的佘琪见他不说话,便替他回答了。得知真相的苏凯洋有些生气,劝许铭以后不要再去网吧工作,并让佘琪问一下她餐厅的老板,看能不能再接收一个人。
之后佘琪去问老板,老板说要先看看人再说。等佘琪领着许铭去的时候,老板看到他的黄头发后断然拒绝。
没有通过“面试”,许铭倒也不在意,依旧去了网吧。其实他本就不想去当什么服务员,只不过是在佘琪的面前不好拒绝罢了。从小混惯了,他还是喜欢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再次回到网吧后,老板的儿子为了表示感谢,说服老爸给许铭加了工资。而自此以后,除了他上课时,许铭在网吧里工作外,其余时间都带着许铭。幸运的是,以后再也没有出过事情。
来到省城后,苏凯洋的性格渐渐的变了许多,他不再沉默寡言,也不再打架。上了初中后,更是蜕变成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班里的不少女孩都暗地里喜欢他。有胆大一点的女生已经当着同学的面向他表白过,可是他却一笑了之,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久而久之,其他的女生也就不再注意他了。
后来,苏凯洋告诉佘琪,其实他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心里早就有了人,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当问到他那个人是谁时,他看着她,欲言又止。
说到这里,佘琪转过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段诗雨,问道:“你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吗?”
“是你!”她脱口而出。
“不是。”
“是我!”
“也不是。‘
疑惑的看了佘琪一眼,段诗雨没有说话。
“是我们两个!”她淡淡的说道,“当时他正准备要说出来,可那一瞬间我却捂住了他的嘴。有些答案我还是不希望早一点知道,即使当时我自认为那个人是我。”
“你们的故事还没有说完。”段诗雨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深吸了一口气,她示意她继续说。
三年的时间并不长,转眼即逝。但对佘琪来说,留下了太多的回忆。
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苏凯洋上初三的那一年,省城整个冬季未见雪花,空气异常干燥,结果使得许多人感冒。当时,省城各家医院人数直线上升。尽管佘琪极力小心的保护自己,可还是没能躲过。那一次,她病的很重。
晚上,上班回来之后,她累的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半夜,感觉身体有些凉,她才醒了过来。转过头看到自己竟然躺在沙发上,不禁苦笑。揉了揉眼睛,她看了看许铭的房间,门是关着的,只当他是等不到自己回来先睡了,所以她站起身准备向厨房里走去,可刚迈出一步,她就险些跌倒。愕然之后,才发现自己浑身没一点力气,脚抬起来异常的沉重。于是她改变了方向,向自己的房间晃晃悠悠的走去,可刚到门前,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
当时,苏凯洋坐在她的身边,旁边是两张空位的病床,许铭正打了壶热水从门口进来。
看见她醒了,两人脸上同时露出了笑容。佘琪看了一眼周围,就明白了自己正躺在一家医院里。在她回复了他们一个笑容后,许铭就开始一个劲的自责,说自己昨晚不应该彻夜未归,都是自己的错之类的话。
之后,苏凯洋说,医生说这只是普通的感冒,不严重的,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听他说完,佘琪看了看两人,扑哧一声就笑了。要说自己只是一个感冒,有必要这样道歉又加安慰嘛!她笑嘻嘻的说了这句话,就准备坐起身来,这样躺着说话还真是不方便。可挣扎了一下,她只感觉身体如同一张白纸一样轻飘飘的,动了一下却完全坐不起来。苏凯洋见状,扶起她的身体,然后把枕头拿起来放在她的身后。
佘琪有些感动,坐起来后红着双眼没有说话。她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感冒了之后有父母守在旁边嘘寒问暖。外婆待她很好,却已离去两年。现在,看到有人照顾自己,她眼睛一热,眼泪差点出来。调整了一下情绪,她让苏凯洋讲故事给她听。
也许那一次的感冒是幸运的,佘琪完全沉浸在被苏凯洋照顾的喜悦之中,虽然她的病情比较严重。也是在她感冒的那段时间里,她第一次对他说,我喜欢你。
那天晚上,医生刚给她换过药水,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学校快要放假,再过两天就要考试,佘琪是知道的。所以,她让苏凯洋好好复习,这几天不用过来,她这里有许铭照顾。可他还是来了,并且带了些水饺,之后他一个一个的喂给她吃。他知道她喜欢吃水饺,却不知道她不喜欢吃肉馅的水饺。在她吃完了所有的肉馅水饺并且连汤都喝完后,他笑着扶她躺下。
之后,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他说的很轻,她听的很认真。
说到这里,佘琪问段诗雨:“想不想知道这个故事。”
段诗雨摇头。
可是佘琪还是把那个故事说了出来:一个农夫被蛇咬……
“这个故事我听过。”佘琪讲完后,段诗雨静静的说道。
“是他之前讲给你的吧?”她问她。
“不是,那是我讲给他的故事。”
苏凯洋讲的故事,让佘琪想起了自己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新闻。内容是女友为了替男朋友赚钱看病,不惜卖身,男友病好后愤然提出分手。新闻的标题她记得很清楚,浮生若梦,冷暖自知。
许多年后,佘琪说,浮生若梦,真的最终不过几个字: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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