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珺秋自记事起,便生活在那一片碧海蓝天下,浩渺无垠的波涛冲刷着海岸,留下许许多多的海螺与贝壳,好像漫天的星星。
每当这时,珺心就会带着众多下人去海边玩耍,她穿着华丽的裙子,戴着闪烁的珠花,最美的贝壳都被她收归已有。连珺秋看看自己,终年穿着深色的练功服,腰间佩着双剑,眼前的那一切,她从来没有时间去体会,也没有心思去体会。
那年,她也不过十四岁。十四岁的青葱岁月里,她一如既往地每天勤于习武,忙于帮着父亲打理琐事,照料久卧病榻的母亲。
虽然这其实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作为养女,她深知如果没有他们,或许她此刻还在街上流浪,或是早已不在人世。
但即便是这样看似寻常单调的日子,也并没有维持多久。
那个五月的寿宴,那个带血的锦盒,打破了七星岛的宁静。连珺秋至今还记得父亲当时的神情,出生入死都习以为常的他,竟然会双手颤抖,呼吸为之停顿。她想要上前看一眼锦盒,却被父亲粗暴地推开。于是她只看到盒子上以大红帖子写着的三个字:连珺初。
这是少女连珺秋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她从未听说过,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弟弟。
后来,父亲带人找回了已经失去双臂的弟弟,再后来,她站在高高的土岗上,看着父亲伛偻着背,将那个锦盒埋葬在岛上的墓地中。再再后来,一直都体弱多病的母亲对珺初的到来耿耿于怀,长夜啼哭数日后,撒手人寰,只留下了歇斯底里的连珺心……
小珺初在七星岛只住了三个月。
他从开始的狂暴发怒,到后来的心如死水,不过短短十几天时间。连珺秋时常跟着父亲重金请来的名医去给他换药,她惊讶于这个看似瘦小柔弱的男孩子,竟能一声不吭地忍受剧痛。饶是常会遭受外伤的连珺秋,都不敢看他断臂处的伤,但他只是紧咬着牙关,痛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也绝对不会哭喊一声。
只有每次换好药之后,小珺初躺在床上的时候,连珺秋才会从他失神的眼睛里,捕捉到深深的绝望。他只有九岁,却好像已经度过了千百劫数,对人生再不复任何期待。
连珺秋曾试图想跟他说说话,但是任由她如何询问,男孩子都抿着嘴唇,直直地望着窗外。
窗外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连珺秋在多次询问无果之后,离开了那件阴暗的屋子。外面阳光灿烂,屋里却冷冷清清,只有挥之不去的药味。她走出屋子,低头间,望到了墙角处攀援生长的一丛蔷薇。淡红色的小小花朵,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碧绿枝叶随之起伏不止,就像是浪涛中散落点点繁星。
再次回到屋中的时候,连珺秋的手里便多了一朵幼小的蔷薇花。
她俯身,将花朵放在连珺初的枕边,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原本幽黑圆亮,可这些天来,已经渐渐失去光彩,空洞无神。
“闻闻,香的。”她蹲在床前,一手拿着花朵,一手抚着他的颈侧。
连珺初垂下眼帘,长长密密的睫毛覆在幼白的肌肤上,他先是忍着疼痛,转过头来,随后很轻微地呼吸了一下。
连珺秋望着他的脸颊,试探着伸手摸了摸,笑了笑:“等过几天,带你出去看花好吗?”
连珺初犹疑着抬起眼眸,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花朵。窗外有风吹来阵阵清香,让他好像回到了山间,草屋前后,母亲亲手种植了许多花草……他想伸手去摸一下枕边的花儿,但是仅仅那么一想,肩膀才一动,断臂处的伤口便钻心地抽痛起来。
“不能拿了……。”他忽然呜咽着说了一句,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下来,打湿了小小的蔷薇。
连珺秋局促地用衣袖给他擦着眼泪,一直沉默的他终于哭喊起来:“不能拿了,不能拿了!”
“不能拿,可以看啊。”连珺秋一边安抚着他,一边举起那朵含着眼泪的蔷薇,轻轻地放在他的眼前。
因为要帮助父亲誊写账簿之类的文书,连珺秋好几天没有时间去看弟弟。等她得空再去的时候,发现那个小男孩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他靠在床头,双臂仅剩不多,厚厚的白布包着末端,整个人显得孤零零的。
她始终不太忍心注视他,默默地推开了屋门,大片阳光照射进来,墙角的那丛蔷薇开得正艳。
“再过些天,陪你出去走走。”她淡淡地道。
他望着外面的世界,眼神里有着太多太多的犹豫。
他的伤口渐渐愈合,连珺秋如承诺的一样,扶着他的肩膀,带他走出了屋子。这个执拗的孩子,不肯在白天出门,只能在夜里走到庭院里。他站在蔷薇花前,连珺秋用手托起最美的花朵,道:“喜欢吗?”
连珺初迟疑着,微微点了点头。连珺秋便想要折断枝干,他却急忙小声道:“别!”
“怎么了?”她回头不解,“给你插到屋里的花瓶去。”
他望了一眼花枝,低下头道:“断了,就死了。”
连珺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心里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怎么说。
“那你就多出来看看它们。”她只好摸摸他的头,“花也会孤单的呀!”
花会孤单,人亦如此。
连珺秋在此后的日子里,心中总会牵挂这个敏感纤弱的男孩。但是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一段时间还跟着父亲离开了七星岛,等她回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珺初已经可以自己走动了。
但是他却出奇地沉默。
甚至在连珺秋献宝似的把从外面带回的各色小玩意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都没有一丝笑意。
“这个,会动的。”连珺秋伸出手指,戳戳桌上的泥娃娃,娃娃的底部是圆弧状,被她一推,就摇摆起来。
可是他只睨了一眼,便紧抿着唇,低下头。
“不喜欢吗?”她有些失望地将泥娃娃放到他的腿上,他却一撤身子,泥娃娃一下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连珺秋怔了怔,不由也生气了,没有打扫残局,便走了。
晚饭的时候,她还是不放心,叫来下人问道:“珺初现在吃饭还是你们喂的吗?”
下人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道:“不是……他不肯……好像是自己吃的,不过吃得不多。”
连珺秋的心沉了一沉,没有惊动别人,悄悄地到了连珺初住的地方。
屋里暗沉沉的,没有点灯,她凑在窗外,小心翼翼地望着里面。薄暮中,那个单薄的身影凑在桌前,吃力地伏在碗上,慢慢地吃着饭。
碗很深,他只能吃到最上面的一些,到了中间,就没法再吃到。
连珺秋看得直揪心,忍不住推开门走了进去。连珺初听到房门响,急忙趴在桌边,将脸在一块平摊着的湿布上擦了又擦。随后瑟缩地坐在床沿,又往后退了退,藏在了暗处。
等到看见是连珺秋,他的那种紧张与畏惧,才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出声。
连珺秋皱着眉头,端着饭碗走到他面前,想要喂给他吃,他却不肯抬头,身子直往后躲。
“怎么了你?”以前她也经常喂他吃饭,现在见珺初这个模样,连珺秋又是疑惑又是担心。她坐在他身边,低头侧过脸望着他,“小初……为什么不肯吃了?”
连珺初依靠双腿挪动到床上,身子摇摇晃晃,很是不稳。连珺秋叹了一口气,只好放下饭碗,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他忽然往边上一躲,但是因为失去双臂的缘故,没能坐稳,一下子栽倒在床上。
“你在怕什么?”连珺秋急忙俯身抱着他的腰,想将他抱起。他却挣扎着滚到角落里,屈起双膝,将脸埋在膝上。
“小初,小初!”她着急起来,没有多想什么,便爬上床凑到他身边,“到底是怎么了?我走的时候你不是好好的吗?”
他紧紧闭着眼睛,身子发抖,用脚踢她。
“不要,不要碰我……。”连珺初很小声地哭着,“我很脏……。”
“什么很脏?”她扳过他的脸,看着他的泪水不停地流。
连珺初不说话,只是哭。
连珺秋仔细看看他的衣服,发现还是自己临走时候给他换的,又气又急道:“没有人给你洗澡吗?”
“不是别人的错。”他哽咽着,只说了一句,就再也不肯开口。
连珺秋难过极了,默默端过饭碗,夹了一筷子菜,道:“吃吧,吃完了,我给你洗澡。”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偷偷地洗,不会被别人看到。好吗?”
洗澡的时候,她甚至骗珺初说,自己是闭着眼睛的,看不到他的样子。
也许珺初心里也是将信将疑,可是只有这样,他才会稍稍安心地让她给他脱掉衣裳。
连珺秋喜欢给弟弟穿上白白的衣服,她觉得只有白色最能衬出弟弟的好看。洗完澡之后,她就拿出自己亲手缝制的素白短襟衣衫,给他穿上。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淡淡的,她蹲在床前,轻轻握住珺初的脚踝,晃了晃,道:“小初,真好看。”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末了才道:“你骗我,我的样子丑极了。”
“谁说的?”她扬起眉。
连珺初沉默着低下头去。
这一次的沉默之后,隔了不久,便发生了那件令珺初一心想死的事情。
对于始作俑者连珺心,没有人能够责备她,即便是父亲,也只是呵斥了她一顿,却反被她又趁势大哭大喊一通。
然而珺初是彻底地被她打击了,连珺秋之后才知道,原来珺初变得那么沉默,那么卑微,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珺心的辱骂。
为了救活珺初,父亲请来了故友九幽老人,那是个精通医理却又脾气怪诞,不肯轻易救人的老头。说也奇怪,这样一个人,竟会与父亲有着不浅的交情。连珺秋眼睁睁地看着下人们将珺初抬上小舟,九幽老人连招呼都没有打,就把珺初带离了七星岛。
连珺秋曾请求父亲让她也跟着去南雁荡住上几天,可连海潮说:“珺初现在根本不想看到七星岛的人,你去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无奈地退了回来,只有坐在寂寞的海滩上,看着波浪来来回回。
一个多月后,父亲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去了南雁荡。
南雁荡的深山坳里,有一处小小的院落,那就是九幽老人隐居之处。连珺秋到了那里,这老者只是瞟了她一眼,朝屋里指了指,道:“已经能够下地了。”
连珺秋一怔,随即惴惴不安地走进屋子。连珺初背对着她,坐在地上,长长的袖子垂着,正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
她走到他身边,他才抬起眼。地上有一堆小石子,圆的尖的,各式各样,分成两堆。连珺初光着双脚,正在用脚夹起石子。有时候一次不能成功,便要夹第二次、第三次……
“小初。”连珺秋还是像以往那样摸摸他的头。
他抿着唇,看着地上的鹅卵石,用力夹起,举在半空中,朝着她笑了笑。
“我可以用脚拿东西了,姐姐。”
在南雁荡住了几天,连珺秋都在陪着他练习用脚拿东西。他可以整整一天都坐在地上,不停地夹石子。他的脚趾都肿了,连珺秋心疼地叫他不要再练,可他却认真地道:“我得在一个月里学会自己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