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吹过巢湖千顷波涛,湖水上下翻涌,潋滟生寒。白茫茫的苇丛在夜色中混沌一片,似是下了漫天的大雪。
崎岖小道上,两匹骏马齐齐而来,连珺初坐在马上,完全依靠腰背与双腿的力量,才能让自己稳住身形,故此无法过分快速地前行。毕方也有意放缓了一些速度,等着他一起行进。
“公子,我们刚才查探的时候,见墨离好像身体不适,正在运功疗治。”毕方望着前方,沉稳地道。
连珺初一蹙眉,若有所思地道:“那天在庐州古城外,他与我只一交手,便撤身离去,应该也是内力不稳,才会放弃了机会。”
“前两年间,他的功力好像大有增长。”毕方想了想,“或许是他练功过急,走火入魔乱了心脉?”
连珺初沉默片刻,忽道:“毕方,那定颜神珠原本可是出自罗浮山神霄宫?”
毕方一怔:“是,属下曾听二小姐说过。”
“只凭一颗珠子就能使内力提升如此之快?”连珺初蹙眉望着前方茫茫夜色,语气疑惑。
毕方也不知此事内情,此时两人已接近巢湖深处,毕方低声道:“公子,前面不远便是他们驻扎之地。”
“我们在这下马。”连珺初说着,双臂往后一沉,牵扯着缰绳。毕方亦伸手替他控制住马辔,两人悄然下马,将马匹留在路边树林中,朝着巢湖深处的芦苇丛而去。
白絮飘舞,湖岸边的苇丛高过人头,连珺初与毕方潜行一段路程后,在湖面之北放慢了脚步。
湖水一望无际,与暗蓝天幕相融汇于一起,倒映着数点寒星,荡漾起伏。远处有一孤洲伫立湖中,上面亦长满芦苇,掩映之间时或有人影闪动。
毕方伏在岸边苇丛间,低声道:“公子,他们就在那小洲上休息。”
连珺初望着那小洲,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毕方,你就留在这里,不用过去了。”
“你一个人去?”毕方一惊,“墨离周围还有不少部属……。”
“我并不是去和他拼命。”连珺初淡淡道,“而且我独自前去,他也未必能确定我有没有带人设下埋伏。”说罢,不等毕方回应,已然起身。
那湖中小洲离岸边尚有十丈开外,连珺初右臂一抬,短剑自铁锥中弹出,在月下闪着幽白的光。只见他右臂急旋,那剑刃划过身后苇丛,一时间断苇散落,他抬足飞踢,那一截截的苇杆飞出,飘落于水面。
这时他已经从岸边纵身掠起,借力掠出数丈开外,身形微微下沉,足尖正踏上漂浮的苇杆,一起一落间,又掠出数丈。
连珺初踏上小洲之际,四周寂静无声,一切都陷入了幽寂黑暗之中,甚至连刚才从岸边隐约望到的人影也全然不见。他轻动肩膀,将右臂上的短剑收了回去,径直朝着陆地中央大步而去。
小洲上杂草丛生,时有夜宿的水鸟被惊起,扑棱棱横冲直撞飞去。脚下泥土湿滑,连珺初双膝上本就有伤,走路之时不得不放慢了几分。这块陆地并不宽阔,走不多时,已经到了中央地带,但周围却仍是一片死静,听不到半点声响,看不到一个人影。
唯有巢湖之水不断拍打岸边,波涛起伏,哗哗作响。
连珺初朝前走了几步,忽而停下了脚步。
“墨离谷主,请出来吧,我并不是来偷袭于你,你又何必躲藏?”他头也没回,眼睛还是望着前方。
四周原本是杂乱的草木,片刻之后簌簌轻响,有人从荒草之后缓步走出,停在了连珺初身后三尺开外。
“月黑风高,连公子寻至这里,我不得不有所防备啊!”墨离淡淡笑着道。
连珺初转过身,略扬起脸望着他,目光深敛:“我很想知道,极乐谷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与七星岛较量出高低?”
墨离沉下双眉,语气稍稍上扬:“连公子指的是那天在庐州古城外,我向你出手的事情?”
连珺初冷笑一声道:“岂止?这一路上,先是我三名部属无端失踪,后来才知是与你的人发生冲突后被擒,再又是庐州古城外你想以毒虫围困于我。墨离,我只因有要事在身,当时并未与你多加纠缠!但你却变本加厉,岳如筝与你又有什么仇怨,需要你出手如此之重?”
“岳如筝?”墨离哂笑着打量于他,目光落在那模样怪异的铁器之上,“连公子,岳如筝暗中跟踪我的属下,我教训她一下又有什么错?何况你不是已经将她从我手下救走,难道为了此事还要专门来质问我一番?”
连珺初盯着他,缓缓道:“那天我带走她之后,不是你再次追击,将她打成重伤吗?”
墨离背着双手,朝前踏了一步:“我不会无缘无故去击伤她……。”他顿了顿,又清高地笑了笑,“连公子,我墨离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做事向来都是有原因的,不会乱开杀戒。”
“那我就想听听你的解释了。”连珺初直视着面前这个看似文弱,但目光闪烁不定的人。
墨离一扬袍袖,挑眉道:“你一味说我几次三番追击七星岛的人,可是,连公子,我极乐谷也并不是任人宰割之地。一入黄山境内,我的手下被遭遇伏击,死伤数人。你是否也应该向我解释解释?”
连珺初微微一怔,随即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派人先偷袭?你这样说话,可有依据?”
墨离哼了一声,朝后微微侧身,只听其后的草丛中有人阴测测地笑了一下:“连公子,这是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说话间,一个精瘦男子闪了出来,站在了墨离身后。
“苏沐承,如果按照你所说的,是我七星岛的人先动手,为什么在庐州古城时,你们不当面说出此事?”连珺初瞥了他一眼,神色淡然道,“莫非是有意栽赃,不敢与我的部属对质?到现在见我寻来,才编出这种理由来。”
苏沐承朝墨离一拱手:“谷主,你看,果然像我对您说的那样,连珺初非但不会承认,还要反咬我们一口!”
墨离轻咳一声,眼神中带着刺探之意,望着连珺初道:“如何?今夜是否将这些事情算算清楚,免得你回到东海之后,再派人来搅我清净。”
连珺初扫视周围,此时湖面吹来劲风,但墨离身后的草丛却只有小幅摇晃,显然是有众人藏身其间,挡住了风势。他朝前迫近一步,神色自若:“墨离谷主,你有心想要与我七星岛为敌,又何必找这些经不起推敲的借口?我此次到来,并不是为了所谓争端,而是为了取回一件原本属于七星岛的东西。”
此言一出,墨离脸色有异,但他仍不慌不忙地反问:“哦,不知是何物?”
连珺初冷笑一声,缓缓道:“自然是定颜神珠。”
墨离尚未回答,苏沐承抢先斥道:“连珺初,谁都知道定颜神珠根本不是你们七星岛的东西,你凭什么妄自尊大?”
“苏护法这样说话,便是承认当年是你们逼迫印溪小筑,从七星岛取走了定颜神珠,随后又收归己有了?”连珺初虽是这样说着,眼神始终紧盯墨离,只见墨离表情深沉,往后斜瞥了一眼,看那样子似是在责怪苏沐承的多话。
连珺初见墨离不愿回答,又踏上一步,正色道:“不管定颜神珠究竟是因何到了七星岛,但既然已被放入连家祖祠,那便是我们连家的东西!之前我并不知晓内情,如今绝对不会让神珠落在你墨离的手中!”
“原来深夜到来就是为了这个?”墨离袍袖一拂,正待以话回绝,却听苏沐承连连冷笑:“连珺初,你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当年穷困潦倒,在山里采药为生,现在摇身一变,还口口声声不离连家。我看你也真是不要脸面,还装什么假清高?!”
连珺初眼神一收,冷若冰霜地盯着苏沐承。还未等他开口,苏沐承已一扬双手,四周草丛中人影晃动,霎时间黑压压一片,刀剑出鞘声划破死寂。
“看来那次庐州古城初一交战,你只是试探于我?”连珺初望着神情冷峻的墨离,笑了一笑。
苏沐承凑到墨离耳边低声道:“谷主,我们与七星岛势在必战,倒不如趁着今晚连珺初自己送上门来……。”
墨离眉头微锁:“你先退下。”
岂料他这话音刚落,但听得身后草丛中风声一紧,也不知何人率先出手,一支弩箭嗖的直射而出。这一发而牵动全身的动静,使得旁边本就早已开弓待命的众人纷纷放出弩箭,一时间箭如骤雨,尽数朝着连珺初而去。
连珺初早有防备,在那第一支弩箭射出之际,已经飞身跃起,半空中双剑弹射,带着数尺长的银链呼啸生风,划出两道寒白光痕,将近前之箭纷纷斩落。苏沐承趁他身形刚刚落地,一刀直落连珺初胸前。连珺初上身朝后一仰,右臂短剑回旋,正朝着苏沐承手腕削去。
苏沐承脚步一错,刀势忽起变化,凌厉刚猛,招招不减杀气。连珺初双剑纵横如风,趁他大力攻来之时,身形疾闪,足尖点地,自苏沐承头顶飞掠往后,剑尖一颤,直取墨离眉间。
实乃寒冬腊月,墨离腰间却仍坠着折扇,但见他长袖一掩,阴寒之气汹涌扑面,使连珺初的剑势为之一阻,与此同时,那白纸折扇已飞旋着切向连珺初咽喉。
一道寒光自连珺初左肩下倏然飞出,与那纸扇恰撞在一起,但听得“嗤”的一声,纸扇似是被一物穿透,那寒光去势不减,刺向墨离。
墨离双掌一错,指节发白,隐隐发出“咔咔”之声。掌势飞舞,黑衫激扬,本已即将刺中他眉心的暗器竟被生生地阻挡在半空之中。这时连珺初以银链控着双剑,如闪电般划过夜空,直刺向墨离两肋。而在他身后,苏沐承率领众手下急速迫近,数柄弯刀已堪堪触及他的腰间。
连珺初猛然间折身后仰,右剑仍直刺墨离,左剑顺势横扫,竟将当先两人几乎拦腰斩断,吓得其他人等面面相觑,不敢接近。
苏沐承怒吼一声,手中弯刀斜劈而下,意欲让他血溅当场。连珺初竟丝毫不惧,反倒是足尖一点,竟然在原地拧身后翻,苏沐承只觉眼前黑影晃动,已被倒跃而起的连珺初飞腿直踢面门,蹬蹬倒退数步,手中弯刀都险些抓握不住。
连珺初甫一落地,墨离掌风凄紧,自后方猛攻而来。连珺初一纵身,抬腿便踢向他的手掌,墨离五指成爪,自掌心无形散发出缕缕寒气,似是要攫住万物,尽收入掌。
两相碰撞之下,连珺初的脚踝处一阵刺痛,那道寒气直侵入骨,但墨离却也身形微晃,左手虚晃一招,便要往后掠去。连珺初见他脸色发灰,心知他必定有伤在身,故此强忍脚上酸楚,追上一步,双剑紧迫不放。
墨离见剑光横斜,交错如网,自己体内却气血翻涌,他强行敛息凝神,眉间煞白一片,袍袖震动间,数点蓝芒盘旋飞出,带着刺鼻之味散布于空中。
连珺初见状,急忙屏住呼吸,但那些本来漂浮不已的蓝芒见风即长,猛地爆裂出无数碎屑,四散激射。他双眉微蹙,料想这些碎屑必定带有剧毒,不可碰触,便纵身而起,闪过数道碎屑,掠向墨离身后。
不料恰在此时,自荒草后又倏忽袭来一支暗黑弩箭,正朝着这个方向急速射来,连珺初人未落地,无法闪躲,双剑一错,将弩箭死死扣住。但又见侧方人影一闪,有人飞扑入荒草之间,但听得“萧萧”数声,间杂凌厉掌风。
墨离亦为之一怔,想要上前,苏沐承却疾步上前低声道:“谷主小心有诈!”
此时那荒草中有一人被迫退几步,隐约可见是个女子,连珺初一见此人,不假思索地直奔上前。那女子手中双剑翩飞,正要刺向隐藏于荒草间的对手,听得身后有人接近,不由回身喊道:“不要过来!”
夜色下,连珺初见她神色凛然,似是回到了多年前那叱咤江湖的岁月,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黑暗中一道掌风呼啸而来,正中女子后心。她闷哼一声,反手奋力掷出双剑,那两道透白如霜的剑光映照着萋萋衰草,在半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刺向后方。
连天衰草中,人影一掠即逝,此时墨离眉眼含煞,带着苏沐承等部下朝着那人逃离的方向紧追而去。
只剩下连珺初独自站在凄冷夜风中,面前的女子,脸色惨白,唇角不断淌血,只晃了一下,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他如披冰雪,跪倒在女子跟前,颤声叫道:“大姐。”
冰冷的泥土上,错杂的草根间,血迹蜿蜒流淌,不仅从连珺秋的口鼻间,甚至从她的眼角、耳中,都渗出了血丝。
她吃力地抬了抬手,却又软软垂下,好似全身的骨节都已被打碎。尽管如此,她的嘴唇仍在不停地动着,只是声音极其微弱,连珺初伏在她脸侧,才听到她在挣扎着说:“回……去……。”
连珺初看着她的脸颊上已经毫无血色,口鼻中的污血却是越来越多,几乎要阻住了她的呼吸。他只觉全身冰凉,但脸上还挂着牵强的微笑。
“我知道,我会带你回七星岛。真的,我,我这就去找人来背你!”他竭力想要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人却不停地颤抖。
连珺秋咳着血,喉咙中喘息不止,声音嘶哑:“不是……你回到山里吧……。”她在这个时候,本已晦暗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你在岛上……并不快乐……。”
“姐姐!……。”连珺初没有想到她此时还会惦记着这事,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连珺初。
“珺初,代我向岳如筝……道个歉……还有……我想到了,那个璎珞……。”她的眼里似乎含着泪影,话音也越来越低微,后面所说的什么,连珺初已经完全无法听清。
这时不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毕方赶至,见到此景,不由大惊失色。
“快带她走!”连珺初不待毕方发问,像疯了一样大吼。
毕方急忙俯身,一把将连珺秋抱起,朝着来路飞奔。连珺初咬牙紧跟在一旁,两人奔至小洲边际,面对沉沉湖水,毕方为难地停下脚步。
连珺初喘息着道:“去找船……。”
毕方低下头,看看怀中的连珺秋,并没有动身。
“那我去,你就在这里等我!”连珺初忍着痛,转身便走。身后的毕方却用低沉的声音喊住了他:“公子,不用找了。”
他迟缓地停下脚步,没有回身,就那么怔怔地站在夜幕中。
毕方抱着连珺秋慢慢地走到他身前,过了许久,连珺初才低下眼眸,望着已经停止呼吸的连珺秋。
她的眼睛微微合拢,两道淡淡的血痕,从眼角划下,流过脸颊,似是还未干涸。从来都甚少打扮自己的她,在最后的时刻,以鲜血为胭脂,宛如盛彩红妆。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夔《鹧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