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众人看着这个传说中的连公子渐渐走近,他仅带了十个属下,俱是年轻剑手,列成两行,静静地跟在最后。
卫衡手持酒杯,看似悠闲自得,实则一直打量着他,目光最后落在了他隐藏在斗篷下的衣袖上。虽然他披着厚重的斗篷,但是还是能隐隐看到他身子两侧的衣袖是随着他走路而微微飘动的。
梁映雪等人都已戒备起来,听雨山庄的手下亦紧握武器,严阵以待。
当先的蓝衣少年走至离亭还有数级石阶的地方停了下来,退到一边。素衣碧裙的少女则上前一步,向卫衡正色道:“卫庄主,我家公子特来赴约,你这里却杀气森森,是何用意?”
卫衡一笑,道:“这么美貌的姑娘,却不苟言笑,实在大煞风景。我这正好有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前来赏雪饮酒,怎是姑娘口中的杀气森森呢?是否七星岛素来杀伐成性,才会觉得到处都是危险?”
少女细眉一扬,神情严肃:“卫公子此言就有失偏颇了,七星岛从来不会滥杀无辜,但凡有血光之事,都是有前因后果。比如这次的事情……。”
“这次的事情,难道不是你们的人打伤了我峨眉弟子吗?”尹秀榕抢先上前一步,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可不要说我那几个小师妹做了什么坏事,要劳烦你们来替天行道!”
少女抿了抿唇,看着她,道:“我们那几个回岛的弟子,倒也没有说峨眉派的人做了什么错事,只不过,贵派的那几位姑娘,当真口舌不饶人。行走江湖,武功不济,却逞强自大,难道就是名门大派的做法?”
“姑娘不要借机侮辱我派!”梁映雪双眉一锁,出声喝止。
“我说的句句属实!”少女拿眼瞟了她一下,冷冷道。
“丹凤,不必在这话题上纠缠下去。”这时,一直静静地看着众人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有一种冷峻的味道。
“是,公子。”唤作丹凤的少女向下退了一步,站在他身边。
他这才走上一步,看着卫衡,道:“卫庄主,在下七星岛连珺初。”
“在下听雨山庄卫衡。”卫衡面带微笑,起身朝他抱拳道,“连公子甚少在江湖上露面,今天能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可惜在下并不知晓公子到来,没能准备好款待之礼。”
连珺初淡淡一笑,道:“不妨,连某并不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卫衡眉尖一挑,道:“连公子,本来我是想请连珺秋姑娘过来商谈此事,不知道为什么近年来令姐不再出面,是否七星岛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变故?”
连珺初平静地道:“家姐毕竟是女儿身,早年间因为在下并不在岛上居住,她迫不得己才抛头露面。如今在下已经长居七星岛,家姐自然可以过闲适生活,何苦还要在刀尖上行走?”
卫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又道:“那今日之事,连公子可以代表七星岛说话了?”
连珺初从容地道:“连某如今暂管七星岛,卫庄主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了。”
“既然如此……。”卫衡忽而后退一步,展臂一指身后的众少女道,“连公子,就请你为你手下所犯的错误向峨眉派当众道歉吧。”
“放肆!”那个叫做丹凤的少女忽扬眉斥责,与此同时,那背剑少年双臂一抬,便抽剑在手,交错生光。
他这一动,听雨山庄与峨眉弟子的众人全都刀剑出鞘,一时间只听隐隐龙吟,雪中寒光四射。
连珺初双眉一沉,朝少年低声斥道:“重明,收剑!”
少年用明亮的眼睛狠狠瞪着众人,道:“公子,他们对你无礼!”
连珺初不说话,只是又看他一眼,少年咬着牙将双剑还入鞘中,一脸委屈。
卫衡冷笑一声,道:“连公子,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还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把手下带走?”
连珺初冷冷道:“卫庄主,我手下伤人确实不假,但峨眉弟子出言不逊在先。你若是非要连某道歉,那这两位峨眉的姑娘,是不是也应该先向连某奉茶?”
尹秀榕斥道:“连珺初,你有什么证据说我师妹出言不逊?!”
“丹凤。”连珺初喊了一声,那少女便将手中卷轴抖开,道:“这上面写着当时你师妹们所说所行,分明是她们先出手伤人,我们的弟子才开始还击。底下还有在场的店铺老板与伙计的印章手印,你可以自己拿去看看!”
尹秀榕万没有想到他们竟会来这一手,当下涨红了脸,大声道:“谁不知道你连家的手段,那老板和伙计早被你们买通了!”
连珺初却微笑道:“丹凤,我与你打的赌,你可输了。”
丹凤气冲冲将卷轴合拢,收入怀里,道:“公子,我怎么想得到堂堂峨眉派竟也这样无赖!”
她此言一说,尹秀榕那火爆脾气爆发,骂了一声,便飞身出掌,直掴向丹凤脸颊。
丹凤身形一飘,如踏着云朵般轻盈后退,但手中还撑着纸伞,不便出招。青衣少年重明抢步拦在尹秀榕身前,双掌一错,便直取她手腕。
尹秀榕手腕翻转,扬身而起,腰间长剑出鞘,剑指重明咽喉。重明仰天翻转,刚想抽剑出手,忽又停下,只连连后退,闪避着她的剑势。
尹秀榕毫不留情,剑剑都朝着重明的要害而去,重明退至连珺初身边,叫道:“公子,你还不准我出剑?”
连珺初笑了笑道:“出剑吧。”
重明这才迅速抽剑在手,身形一纵,高高跃起,在纷扬的细雪中双剑左右交错,如灵蛇般缠向尹秀榕双肩。
尹秀榕手中长剑横扫,与重明的双剑正好相遇,苍苍寒光顿现。她只觉一阵绵柔之力自重明的剑尖直袭而来,她手腕一麻,剑尖微颤,强行出招,带着猛厉之气连出数剑。
重明双剑翻飞,身形灵动,一弯腰,翻跃中反手出招,剑尖急刺尹秀榕右腿。尹秀榕飞起右腿便向他踢去,却不料他另一支剑趁机斜撩,她只顾出腿,却被那剑扫中左腿,一时站立不稳,连退数步。
梁映雪飞身上前,一把扶住她,满面怒色。此时卫衡一按石桌,忽抽剑在手,跃至半空,剑势如虹,迅疾地朝着重明刺去。
重明双剑一架卫衡剑锋,便觉他内力远比刚才那尹秀榕深厚。丹凤一看卫衡那身姿,便知他并不像表面那样华而不实,刚要上前相助,却见连珺初上前一步,飞起一脚挡开卫衡的剑势,拦在重明身前,道:“卫庄主如果实在要以武力解决此事的话,就请找个身份相当的对手。”
卫衡被他一脚踢中剑身,手腕微震,脸露不悦,挑眉道:“连公子这样说,就是要跟在下交手了?”他顿了顿,看着连珺初的袖子,道,“素闻连家忘情双剑招式狠辣,不过好像今天无法领教了。”
连珺初脸色不变,眼里也不起波澜,向丹凤使了个眼神,丹凤便会意地上前,为他解开了那斗篷。
他那身苍青色的夹袍不知是用何布料制成,在这阴郁的天气中,竟也会隐隐泛出丝丝点点的银色。他身侧空荡荡的下半截衣袖被风吹动,却并没有飘扬得很厉害,只是有所簌动。尤其是袖口那里,竟好像微微沉坠。虽是如此,他的残缺还是很明显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这些人从来只听说连珺初没有双手,现在得见,都不免露出各种眼神,或惊讶,或不屑,或猎奇,与寻常百姓也无所不同。
岳如筝再次看见他这熟悉的身形,好似被人当头一棒,却只能紧紧咬着唇,垂下眼帘。她的手还被邵飏握着,她想要收回,邵飏却担心她冲动,紧握着不放。
此时连珺初已让属下尽数后退,独自站在石阶尽头。风雪渐渐变大,纷繁的雪花飘拂在他肩头,一朵朵好似碎玉。
卫衡解下披风,随手一掷,便有人替他接住。他执剑起势,语气骄傲:“连公子,比试之前,我可得确认一下,你是否真的要与我比试?我卫衡可不愿做欺软怕硬之人。”
连珺初从容一笑,毫无怒色地道:“连某虽然残疾,但也算是自幼习武,庄主不必手下留情。”
“好!若是今天在下能胜你一招半式,你可否当众人之面,向峨眉派的姑娘下跪道歉?”卫衡左臂一挥,指着身后的峨眉弟子。
连珺初点头道:“绝不食言。但我若是能侥幸取胜,先前那些被贵庄囚禁的手下,我是必须要带回的。”
“那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卫衡一语既罢,飞身直掠而下,手中古剑乍起一道明若骄阳的光芒,直刺向连珺初咽喉。
连珺初站立的位置本就在他之下,此时他剑尖下落,势不可挡。眼见那锋利的剑尖即将刺中连珺初的咽喉,众人只觉连珺初双足一错,还未看清他的步法,他已迅速后退出两丈开外,卫衡那飞掠的身形竟追不上他半步。
卫衡落地之际,右足一点石阶,又纵身出剑,剑影翻飞如蝶,挟着风雪卷起道道剑气,招招如行云流水,连绵浑厚,直迫向连珺初。连珺初身形一起,竟斜掠向一边的山岩,双足蹬着山岩,直迎向卫衡的剑势。
卫衡右臂一挥,古剑划出一道圆弧,便劈向连珺初左肩。连珺初脚下一点,借力空翻,顺势踢向卫衡剑尖。卫衡知道他必找凭借才能发力,故意卖了个破绽,待连珺初踏上他剑身后,手腕一沉,猛地撤剑出掌,直劈向连珺初前胸。
连珺初人在半空,却飞快地仰天后倒,肩膀一撞山岩,右足恰好迎上卫衡的左掌。卫衡只觉整条左臂如被千钧木石击中一般,但他强忍剧痛,右手一震古剑,斜扫向连珺初下盘。
连珺初忽地一挥右袖,反震向山岩,身形一纵,便直跃而起,双腿绷至成一道直线,陡然斜劈向卫衡颈侧。卫衡执剑上挑,连珺初身形一转,足尖扫向卫衡手肘。卫衡仰身一闪,紧接着连出数招,为的就是迫近连珺初,好让他无法掠起。
连珺初眉间忽现一丝笑意,见卫衡踏着石阶直迫而至,剑尖已近其肩膀,忽地左肩一震,本来飘拂不止的衣袖竟好似游蛇一般缠上卫衡的剑锋。卫衡剑眉一锁,手腕疾旋,想要削断他的衣袖,不料这衣袖竟丝毫不坏,反是越缠越紧。连珺初左肩往后一沉,卫衡不及松手,便被生生拉得朝前冲了两步。
连珺初右臂疾挥,那衣袖横扫过卫衡肩头,瞬间削破他的衣衫。卫衡眼见挣不开那衣袖的束缚,索性狠下心来,以身带剑,直撞向连珺初胸前。
此时连珺初右肩一震,本来空垂的衣袖中忽然明光暴涨,寒风顿起。卫衡的剑还未及刺上连珺初,便觉咽喉处一冷。他急忙收住身形,才发现连珺初的右袖中竟刺出一柄极为窄细锋利的短剑,正抵在自己的咽喉。
卫衡脸色苍白,方才被连珺初衣袖扫过的肩头处隐隐作痛,渐渐渗出了血痕。他斜睨着连珺初的衣袖,才发现那袖口之上,有一道道细密的银刺,难怪被风吹动时不曾乱飞。他冷笑道:“真没想到,连公子在衣服上都设了门道,还袖中藏剑,攻人不备。”
连珺初左臂一撤,那道衣袖便忽地松了开来,垂在身侧。但他右袖中的细剑仍抵着卫衡,虽只露出一点剑尖,依旧透出彻骨寒冷之意。
“卫庄主,方才你不是还惋惜不能领教忘情剑的实力吗?”风雪吹拂过连珺初的脸庞,他却还是微笑淡然,“其实在下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没有手的人,也可以使剑。”
卫衡咬着牙,看着眼前这个看似不卑不亢的人,却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到了深藏不露的藐视与冷峭。
丹凤撑着纸伞走上前来,为连珺初挡着风雪,朝卫衡道:“卫庄主,你不会不认输吧?”
卫衡呼吸沉重,右手紧紧握着古剑。
连珺初不再看他,视线落在山上那群人之间,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齐允这时已带着手下涌至石阶尽头,但见卫衡在连珺初的剑下,又不敢造次。峨眉派众人跟着粱映雪与尹秀榕也大步上前,刀剑出鞘,蓄势待发。
卫衡忽剑眉一锁,牙关紧咬,一字一字道:“齐允,把人带上来!”
齐允脸色一白,踌躇片刻,只得吩咐手下急速退去。不多时,那被擒的数人便被押送到来,一见连珺初,当即下跪不起。为首一人头上还有血痕,颤声叫道:“属下知错,还要劳烦公子特地赶来惩处!还望公子饶我们一命!”
连珺初目光闪动,向后看了一眼,道:“重明,按我先前说的处置。”
重明躬身一揖,双剑在手,踏上一步,道:“你们擅与峨眉弟子交战,现在公子亲自来带你们回去,但也要你们今生不再动武!”说罢,剑光疾闪,但听惨叫连连,那几人已被重明挑断右手手筋,在地上翻滚不止。饶是这样,他们还不断叩谢连珺初不杀之恩,让在场众人看得心惊胆颤。
重明还剑入鞘,一抬手,身后的十名剑手默不作声地上前,将那几人抬了回去。
连珺初这时才一沉右肩,只听一声微响,那道细剑倏然隐没,他的右袖瞬间便低垂了下去。
“连某这样处置,请问峨眉派的两位姑娘可否接受?”连珺初抬眼望着人群之前的粱映雪与尹秀榕,语气平淡。
粱映雪道:“我们本来是要将他们带回峨眉让师傅处置,现在既然连公子废了他们的武功,卫庄主又有言在先,此事便先告一段落。”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也只是一个弟子,说话算不了什么,若是回山后师傅及各位师伯另有主张,到时连公子可不要说我言而无信。”
连珺初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个我自然不会。”他又看了看卫衡,道,“卫庄主,你能为峨眉弟子出面主持公道,也是古道热肠。连某今次有所得罪,还请见谅。”说罢,他后退一步,微微欠了欠身,便带着丹凤重明等人向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