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唐雁初要下山去卖草药,岳如筝见他身后的竹筐很是沉重,不忍他独自承受,便想要陪他一起去。但他却拒绝了,独自走出了院子。岳如筝愣了愣,追上去道:“小唐,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下山?”
他垂着眼帘,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想让别人对你指指点点。”
岳如筝抿了抿唇,道:“没有关系的。”她又轻轻地抱了他一下,“难道以后你永远不会跟我一起出去了吗?”
他清秀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忧伤,这段时间以来,唐雁初已经很少会有这样的神情,岳如筝以为他已经变得释怀,但如今她才知道,小唐心中的忧悒是很难消除的……
在她的执意要求之下,唐雁初还是带着她踏上了下山的路。
岳如筝跟在唐雁初身边,一路上虽是山路崎岖,却也有雀鸟欢鸣,溪流潺潺。其实她自己也有沉重的心事,但为了不让唐雁初看出,也为了让他不再低落,岳如筝有意地寻找话题与他说话。一朵花开,一阵风过,一片叶落,她都可以跟唐雁初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唐雁初起初还是沉静无言,渐渐地也能与她回应几句,只是眉眼里还是含着低落。
走到小镇的时候,已近中午。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但唐雁初一进到镇上,便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他只是低着头,望着地面一言不发地走路,也不再理会岳如筝。
岳如筝的心绪又沉了下去,知道即便小唐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镇上的常住之人早已对他不是那么好奇,他始终还是不愿面对别人。她收起了笑容,默默跟在他身后,看他进了那家药铺,她因上次与伙计发生过争执,便没有进门,只是站在门口处等他。
药铺里有两个人在抓药,伙计正在招呼客人,唐雁初就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先前一个老者买完药后看了他一眼,也没有露出很吃惊的目光,想必早就见过他。之后的一个年轻人回身时见到唐雁初,好似吓了一跳,走过他旁边的时候下意识地侧着身子,离他远了一些,走到门口时还回头张望了几眼。唐雁初只是沉默地站着,并没有看他,好似早已习惯。
这时候,那伙计走了过去,跟唐雁初打了招呼,唐雁初便转过身,让伙计取下了他背后的竹筐。他们一起将药草过秤,伙计用平阳方言跟唐雁初说话,唐雁初便也以方言与之对话起来。唐雁初与岳如筝在一起的时候,说话虽带着南方口音,岳如筝还是能听懂,可现在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口,如坠云里。
那伙计收了药草后,将钱放进唐雁初的怀里,发现了门口的岳如筝,愣了一下,马上朝着唐雁初似乎在询问什么。唐雁初脸带尴尬地回了一句。那伙计忽然笑起来,用手肘捅了他胸口一下,又大声地说了一句话。唐雁初勉强笑了笑,随后便走了出来。
岳如筝不明所以,问唐雁初刚才那伙计说了些什么,唐雁初却只是淡淡道:“没什么,不关你什么事,只是跟我说药草的价格。”
岳如筝觉得他定是没有说真话,一时不悦,便道:“我走得累了,想歇一会。”
唐雁初微微错愕,抬了抬眉,道:“那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点米。”
岳如筝原以为他会安慰自己,没想到他竟顾自就朝前走去。她闷闷不乐地站在街边,看着各色行人发呆。这药铺的斜对面正是当初岳如筝买糕点的店面,此时已是中午时分,那铺子门口新出炉的各色糕点飘拂出诱人的香味,引得路人驻足。
岳如筝想到上次那些原本要送给唐雁初的糕点,最后被雨水都浸烂了,她还强迫唐雁初吃掉,不由有些愧疚,便站起身朝那铺子走去。正在此时,她望见唐雁初从街角朝这边走来。
岳如筝朝他招了招手,道:“小唐,你过来。”
唐雁初走到近前,看了看那铺子,道:“你想吃?”
岳如筝笑盈盈地道:“上回我送给你的就是这里买的,可惜淋坏了,一点味道都尝不出,这次不会了。”
唐雁初的眼里掠过一丝低落,他朝后退了一步,小声道:“如筝,这家是镇上最好的店,价格很贵。我已经买了米,钱不够了。”
岳如筝怔了怔,满不在乎地道:“没有关系,我带着钱呢,我再请你吃啊!”说罢,便自己掏出碎银,将各种想要的糕点都点了一遍,叫老板给包了起来。岂料她刚一回头,却见唐雁初已经背着竹筐独自走了。
岳如筝搞不懂他为什么忽然又变得难以理解,她提着糕点,飞快地追上去,着急道:“你干什么?我请你吃还不行吗?”
唐雁初只是低头快步走路,并不说话。
“唐雁初!”她顿了顿足,一把拉住他垂下的衣袖。
这动作以前她也时常会做,有时是发火,有时是打闹,有时是撒娇,他都不曾有什么反应。谁知这次他竟忽然猛地转过身,脸色发白,抬起肩膀奋力朝后一扯,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回来。然后,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岳如筝呆立在当街,边上的人不住地打量她,她只觉羞愧难当,气愤难忍。当下也不去追赶唐雁初,自己沿着大街毫无目的地走,走得累了,便找了个树荫,一个人默默吃着糕点。
这原本应该美味可口的糕点,如今吃着却只觉难以下咽。
岳如筝在树荫下枯坐了许久,才无奈地往回走。她一路上就在想,回去见到唐雁初之后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才能既表示出自己的不悦,又不至于真正触怒他。岂料推开竹篱,院子里空空落落,屋内也是一片安静。
唐雁初居然也没有回来。
岳如筝有些沮丧地坐在了院子里,看着自己手中拎着的没吃完的糕点,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回来,她进了屋子,将糕点放在桌上,自己意兴阑珊地回到了房间里躺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由开始的委屈难过,转到忐忑不安,直至提心吊胆。正在她想要起身出去寻找的时候,只听脚步声响,她偷偷坐起望了一眼窗外,看到唐雁初的背影,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躺在了床上。
可是她等了很久,都不见唐雁初进屋。她心烦意乱,又坐起身,慢慢地走到窗前。
暮色中,唐雁初坐在院子一角,在他面前的地上堆了许多竹片,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他坐在那里,脚下压着数根平滑的竹片,脚趾一勾一落,将那竹片上下左右交错着编织了起来。编完这几根,他又夹来一根,照着先前的方法,渐渐积少成多。
岳如筝从来没有见过他做这事,默默看着他。他侧对着她的方向,应该可以看到她的身影。但他始终没有抬头,只是拗着下唇,低着双目,不停地编着竹片。
岳如筝看着他那微微抖动的衣袖,想到中午在街市上的情景,有些失意地走出了房间,拿着糕点,走到他面前,道:“唐雁初,你有没有吃晚饭?”
他头也没抬,脚下继续劳作,沉闷地道:“吃过了。”
“吃的什么?”她不甘心地追问。
他脚上的动作顿了顿,道:“反正吃过了,你不用留给我了。”
岳如筝紧紧捏着糕点,气道:“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地又变成这样?”
唐雁初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想每次都是你买东西给我。可是我没有多余的钱。”
“你就是为这吗?”岳如筝有点儿难受,高高地拎起糕点道,“我总共才给你买了两次,你就那么介意?那我吃过你做的饭菜,穿过你的衣服,是不是也要算清了这笔账还给你?”
“不一样!”唐雁初忽然提高了声音,双脚紧紧地踩着竹片。
“有什么不一样?!你说啊!”岳如筝强忍着愤怒道。
“我是男人!虽然我没有手可我还是男人!”他的脸色很难看,眼里都是哀伤,“你住在我这里,我应该好好照顾你。可是我连一点吃的都买不起!你知道那药铺的伙计跟我说的是什么吗?他问我,门口那个很好看的姑娘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他都记得以前你为了我,跟他发过火!他还说,小唐,你以后要拼命赚钱了,不然怎么养得活她?!”
“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岳如筝带着哭音道,“我又不是废人需要你养吗?”
“你不是废人,我是!”唐雁初愤怒地用脚踢着竹片,站了起来,“人家说的有错吗?!有错吗?!”
岳如筝终于哭了,她不想再跟他继续吵下去,拎着糕点便冲出了院子,跑到山边,重重地把糕点扔了下去。然后擦干眼泪回到院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房间,砰的一声就关紧了房门。
夜晚,岳如筝躺在床上默默流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豪爽,很大方,可以给唐雁初带来很多欢乐,也可以像对待其他朋友那样送他各种东西。可是她却到今天才明白,她越是这样待他,他越是自卑愧疚。她可以随便点着那些价格不菲的精致糕点,他却只能默默地站在一边看。
岳如筝不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她想,唐雁初这一生是注定要过着清贫的生活了,那她呢?她是不是会离开印溪小筑,陪着他住在这里采药为生?
岳如筝想到这里,忽然浑身一冷。不是想到以后也会贫寒度日,而是想到了印溪小筑,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这些天来,她的心中一直藏着秘密,但每次跟唐雁初在一起,她竟都会不知不觉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只一味沉浸在卿卿我我之中。
她本是奉着使命而来,但现在竟然还在考虑以后怎么生活这样愚蠢的问题!
岳如筝呼吸急促,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蒙住头,胸闷难忍。她几乎想要这样晕厥过去,可以暂时脱离这难题。
可尽管如此,脑海里都是近段时间以来唐雁初的身影,他的微笑,他的沉默,他的温柔,甚至他别扭的样子……可是,这种日子,又能过多久?岳如筝冒出了冷汗,一阵一阵,****了衣衫。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走到窗边,想要清醒一下。透过窗缝,却望见外面院子里,唐雁初还坐在那里编织。她这时才看出,他编的是竹篮,岳如筝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可是此时的她已经无力去考虑了。
第二天一早,岳如筝肿着双眼起床后,唐雁初已经不见了。地上的竹片也都没了,她昨夜后来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回了房间。
中午的时候,岳如筝自己蹲在灶台边生火,她找来了米粮菌菇,准备自己做饭。正在洗米的时候,听到有人进了院子。她没有回身,失魂落魄地用手搅着米。
脚步声轻轻地停在了她身后,她听见他好像是将竹筐卸下,放在了桌子上。
岳如筝的动作缓慢极了,其实她已经不再生气,相反,她昨夜想了很多很多。她现在只是觉得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唐雁初,是不是还应该继续下去。
她觉得自己是在编织一张网,一张会把她和唐雁初都逼上绝路的网。
“如筝。”唐雁初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很低,带着失落。
岳如筝低着头,手浸在水里,紧紧抓着米不动。
唐雁初走到她身边,怔怔地望着地面,道:“对不起。”
岳如筝的心一震,抬起头看着他憔悴的脸,却无法言语。
他始终都低垂着眼,又走到桌前,轻轻咬过了竹筐,移到她面前,道:“我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东西。”
竹筐里是一个精致的纸包,岳如筝一眼就认出来,就是昨天她买的那家店里的糕点。她难过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站在桌边,望着那糕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不应该朝你发脾气。”他望着地下,眼神郁然,“你给我买东西是好心,但我却不知好歹……。”
“别说了。”岳如筝颤声道。
唐雁初这才抬起眼,悲伤地看着她。
她哽咽道:“你哪里来的钱去买?昨天忙了一夜就是为了这个?”
唐雁初道:“昨天我走到半山的时候看见几个老人在编竹篮,她们说明天有人来收。我以前也编过,就问她们要来了竹片,早上我把篮子送去了。”他顿了顿,低声道,“不过钱不多,只能买了三种最好的糕点,别的买不起了。”
“你怎么那么傻!”岳如筝再也忍不住,抱住了他的肩膀。
“我只是想给你一点点,哪怕很少很少……我不能看着你留在我身边,可自己却什么都给不了你!”他侧过脸去,声音有些哽咽。
她扶着他的脸颊,看到他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
唐雁初深深呼吸,努力撑出释怀的微笑,朝着那竹筐道:“吃吧,不然就不好吃了。”
岳如筝咽着眼泪拿起纸包,慢慢揭开,咬着梅花糕,眼泪转着,滴滴落在殷红的赤豆上。
“不要哭了,真的,我会很难过。”他祈求似的道。
岳如筝抹去泪水,拿着梅花糕,递到他嘴边。唐雁初带着泪光笑了笑,也咬了一口,道:“好像是比上次的好一些,对不对?好歹还吃得出味道。”
岳如筝点了点头,含着眼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