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白色的曙光悄悄地把浓重的夜色稀释,农家的石窗里,透出的淡黄的煤油灯光,一盏盏次第灭去。主妇在灶间伺弄着砂锅煨煲的猪食,男力起床,必然要打几个呵欠,伸几个懒腰,年轻人就站在沿阶上,弯着腰,把牙齿刷得嚓嚓地响。
沿着溪水,走出村口的沙东,那里柳梢成荫,小鸟嘤鸣,经过砖瓦厂,看得见土窑安静地躺在山脚下,码得很整齐的生泥砖,一排排地盖着草苫,再转过山角,就到了清水湾。
当村庄正在苏醒时,清水湾却在酣睡,淋漓地营造梦的意境。
清水湾三面围山,一条圆弧形的马路,把大片收割以后的稻田拥抱在怀中。田水放得高些,只见大片的水白,如光滑的镜子,田水放得低些,枯黄的稻茬露出来,点点的,整整齐齐;黄黄的,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水汽一丝丝地浮起来,薄薄的,待到一人高时,倏忽之间便消散。山坳里也有水汽升腾起来,然后在两峰之间倾倒下来,如闸门泄洪。于是四周雾珠漂浮,开始时,远处的山峰成了轮廓,稍近的房子成了模糊的影子,然后便只能看见几步远石子路。
路边的柳树,有轻烟笼罩,娇娆如舞台上傅过****的戏子。山崖上树林簌簌地响,被风吹落的竹叶,细碎的雾珠,紧紧地挨着,闪闪地亮。起早的行人,三三两两地穿行在清水湾的梦境里。他们像影子般从雾气里钻出来,恍恍惚惚的,不经意间走过你的身边,又在你的背后隐去。我们三五个同学总是忙里偷闲,摘几片青叶,让粘着露珠,顺着手势,在叶尖和叶根之间上下地滚动。有时,雾珠太细腻,不会滚动,用手指抹去,绿色就更嫩。在雾水之中,虽然衣服不湿,但是头发湿润,捋一把,手掌淌一层水,头发却粘起来,很光滑,左右甩一甩,神采飞扬。
浓雾散尽,原来道路的两边是个天然的花圃。不用说马路两边的草甸子着实使人着迷,毯子一样薄薄的,有的成片地生长着大金钱、小金钱,有的是狗尾巴草,梢头顺风摇曳。也不用说农人栽种的金针花,密集的花针怒放着,黄花菜的花穗成串成簇地挤在菜蕻中,几百亩土地里,一色的赤堇花,紫色的海洋,夹杂着点点的粉红。单说草中夹杂的野花,如风铃子,如铃铛,如星星;粉黄的,深蓝的,淡白的,多彩多姿,不一而足。有的因为多年野生,根系特别发达,一大丛,叶子挤兑在一起,花朵被叶子包裹起来。而泥坎上的百合和彼岸花是清纯和妖邪、幸福和不祥的象征,却扎堆地生长。百合如黄金塔,叶子层层向上缩小,花朵如喇叭,端庄美丽。有个见多识广的同学说,花苞结到十二朵,地下的鳞茎就可入药,这使我从没有产生毁坏它的念头,因为我从没有看到这样累累的花朵。倒是彼岸花,虽然有毒,而且是黄泉路上的忘我花,但是也顾不得它的妖异了,只因花葶秾艳,就常常被我折断,捆成束,是很有价值的欣赏品。至于玉簪花的花苞、红灯笼的果实、青灯笼子,赖孵张蛋,不仅可以观赏,还可以品尝,芬腻的、甜涩的、清口的、酸凉的,不管最后是吞了还是吐了,嘴边余味犹在,啧啧连声。每次走过清水湾,总要采些蘑菇,灰不溜秋的,咸菜煮汤,特鲜。夏秋之季,草滩上有大小如拇指的蛋。有人说是菌类,是蘑菇;有人说是鸟蛋,灰斑色,和寻常的鸟蛋没有两样;有人说是蛇蛋,因为蛋也生根,扎入泥土。伙伴们争论得面红耳赤,但又听说母蛇挚爱子女,报复心强,所以不敢捣碎它,竟然至今不知它为何物。
村头的校园,远离居民,当同学散尽,就显得冷落,缺少玩伴的日子孤独,再说祖母管教严格,我也会和她赌气。在上学的时,和老师们相处,因为自己是农民小子,也会显得压抑。所以常常找借口,要家里头去,其实走过一株百年的老樟树,越过矮矮的文岙岭,就呆在清水湾。
左右的山峰,使太阳的影子覆盖了大半个清水湾。在砖瓦厂挖塘泥的民工已经下班,绾着裤管,沾着泥巴,脚步散散淡淡的,不急不忙,有时和我打个简单的招呼,有时也和我开玩笑,使我惶急地跑开。
窝风的自留地里,几个伙伴聚集在一起,跳山羊、玩扑克、打火车轮盘,玩得正热闹;也有的正围聚在一起,故事听得正起劲,原来却是借景生情,临时的胡扯瞎编,惹得大家哈哈地笑。四处干搁的田地,细细的青草,草色遥看近却无,十分嫩口,老牛自由地嚼食,舌头一卷,就拉扯起一大片;山羊被绑在矮树上,羊络套太紧,没有自由,咩咩地叫;黄狗就跟在大家的旁边。有时,牛在撅角,大家也发疯,希望它们分出个输赢,只是总有一头逃之夭夭,疯一样地奔跑。
山嘴子围成大片的良田,新造的河道,塘岸光光的,不像老河,衰败的芦苇叶、茭白叶交错倒伏,杂草丛生。我提着一只大畚箕,去捕泥鳅,水桶里,大老黄、黑青棍、瘦皮条蹦蹦地跳,常常有不菲的收获。
清水湾的转角有口老井,黑色的石板井沿生着厚厚的青苔,非常古老,井水清澈,味道甜美,三两条游鱼悠闲自在,历历可见,在阳光直射时,水透明,鱼也似乎无所依托。也许清水湾的命名在于这一泓清水吧,过路的行人在疲劳焦渴时的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