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撩起裤脚,蹲坐在三岔巷弄的石板条凳上。分明记得堂兄说过:“整日呆在这里,聊些里长外短,不着边际的俚语,是无聊且没有出息的。”然而我却禁不住地喜欢,喜欢这里莫名的闲适。
诗人说“结庐在人境”,也许就是如此这般吧,他的周围尽是友善的朋友,饭桌上,摆些贱价的蔬菜豆角,把酒话诗文,一醉方休,然而我见识浅陋,只能默默地领略大家的快乐,欣赏他们的笑容,欣赏他们的漫无边际的谈话。
摆龙门阵时,言者指手画脚,情绪昂然,或仰头欠身,或笑容粲然,于是四周多皱纹的眉便舒展开来,缺了牙齿的嘴窝圈起来,也这么甜美。
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主妇唰地打开水龙头,歪腰低头洗刷小菜,迸溅的水激湿了腰底的蓝围裙,似乎绣了几朵蓝色的宝石花,在湿润的空气中,嫩,嫩得透出汁水。
又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对夫妻推出道地的小手拉车,装着抽水机的泵头和管子,在他出门的时候,公鸡很雄壮地啼鸣了一声,引来老黄牛悠长的哞哞的共鸣声,一只黄毛犬蹦前跳后,在他们的脚下打转,添舌,眼珠子湿淋淋的,水汪汪的,温驯地抬头看着主人。
乡下的空间非常辽阔,低矮的草房,环墙是垒结的石块,被雨水冲激得清亮发白,黑色的瓦顶古老得一如年代久远的器物,却被红绿相间的洋房衬托得十分相宜。
电线杆紧贴着瓦楞穿过整个村子,麻雀们站在上面,低头搔扯着腹间的毫羽,一边的翅膀的扇起,一边却裹着身子;燕子无声无息地掠过房檐;孤独的白头翁在断壁残垣间找食,似乎不怕人,还要端详几下走近的你;蜥蜴,乡间也叫四脚蛇,在墙缝里钻出来晒太阳,散乱的脚步声,似乎使他们受了惊吓,灵活地钻向蓬乱的芍药丛中。
天空色彩浓重,仿佛在大喜的日子里,画家们专挑那一抹提留香做装饰,把新房搞成富丽堂皇,深红的,浓红的,彩红的,金黄的,嫩黄的,淡黄的,层层铺排,于是可望不可及的仙境,深深地藏在心底里,不能遗忘。在云霞裂开的口子里,云雾狼奔豕突,变化多彩,有时把真个乡村生活搬上了天空,成了海市蜃楼,那畜生,那飞禽,那农具,夸大缩小,极尽变幻。我常常想那一定是天公也富含童心,耍弄能事。
我漫步在村子里的小道上,溪流水声潺潺,茅草春意葱茏,小草嫩绿繁盛,桐子树结满了果实,清亮油滑。
干草在阳光的蒸烘下,散发出暖烘烘的气息,大伙正用栅栏为底的担子肩挑背驮,堆叠草蓬,粗看以为是蒙古包,以为是草原的景色移到了江南。一个农人,在劳动的间歇,坐在不远处,抽起了水烟,另个人,正沿着草蓬的四周,挖流水沟,还有一个坐在草蓬顶的平面上,那可还没有封顶,也抽着水烟,不停地笑。水烟吸尽,底下的人成了二传手,把干草一束束地往上抛,形成一线线弧形,恍如荒草野地里进行着一场无人观看的艺术表演。
田间小垄上来往的行人,大都打着赤脚,绾着裤管,脚趾间沾着黑色的泥土,肩膀上担着竹箩,竹箩里搁着锄头和镐锹。也有牵着牛背着犁的,身后跟着乖巧却要斗气的羊。小孩子以它们为朋友,将它们牵到草地上,已经吃了一大通,肚子鼓得滚圆的,偏偏还要把它们摁到小溪里喝水,山羊胡子沾了水,可就是一点也不领情,还发狠地蛮叫,这时大人们不焦急,他们往往抱着一股平常心,在一边眯着眼笑,只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在溪崖处,挥着大砍刀,斫了几捆绿意撩人的冬杆,作它们夜里的餐顿。
田野象影象的幕布,四季变幻。水雾朦胧,绿意便蹿蹿地冒出来,人们开始忙碌,放了水的塘田,是一块平面的镜子,插秧手,孤独地站在水中央,慢慢地把整块水白渲染成一块绿毯子。放了水的土地上,一束束卸了谷穗的稻草站成人字形,繁忙的气氛如潮水一般地褪去,草把随意地散布在烂泥土里,几个人在走动,在拖草把,构成一副会流动的油彩画,或者犹如雨后,荷叶上滚动的水珠。
我站在旷野里,背后是村子的影子,悄悄地隐没在夜色中,黛黑的山脚下,次第亮起几盏昏黄的灯光,映着田野里泛着的水光,似乎有点寥廓,似乎有点隐秘,似乎有点黑亮,于是四遭充满了静谧。
哦,记忆深处的村子,令人依恋的村子。
(二)
暮色苍茫时,青龙山上乱云飞渡。
我习惯趴在窗台上,向山峰上瞭望。高高的山峰,山路陡峭,林木茂密,无法攀登,可是樵夫上山砍柴回来,总是吹嘘上面有无限的景色。最使人神往的是“鬼洞眼”,据说洞里石凳、石桌、石碗、石汤匙等排列整齐,古时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上有龙潭坑,有青龙蛰伏,春雷一响,青龙就睁开眼睛,溪水就潺潺地流下来。
故事无从考证,越是无从考证,就越是想弄个明白。在一个腊月里,冰雪弥漫,我和伙伴就想从大坑山出发往上探险,但是山路完全淹没在杂草之中,无法攀越。在岩石下,溪水被冰结,不再流动,于是两个人分别折了一段巨大冰棱,背了下山,弄得一身湿。
村子就坐落在山脚下,窄窄的巷弄,一边是高耸的马头墙,青黑的蛎灰隐隐地泛着返潮的青砖,还刷着毛主席的语录,一边是圆石垒成的土墙,被雨水冲洗得发白,完全露出石头原始的纹路。镶嵌道路的鹅卵石,规律地编排着,年长日久,光滑圆润。灰尘堆积起来的泥土里,小草倔强地探出头来,嫩嫩的,绿绿的。
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无欲无求。
春种归来,人们慢悠悠地走在沙东,背着的锄头,挑着的畚箕,左右晃动着,更像是一种生活的道具。秋收以后,晒干的稻草累积成一个稻草蓬,一只只排列在高地上,山坡上,蛮像是蒙古包,或者是谷仓。
在秋夜的灯光里,大队间里,男人们集中在这里,计算着自己一年有多少报酬。桌子上的算盘珠被会记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他们的眼睛便紧紧地盯着会记员的手指,一等他拨拉的手指停歇,于是有的人脸上便显出兴奋的神色,于是周围的人,有点羡慕,有点嫉妒,有的人一年里超支的多,便有点沮丧。我不会在意大人的苦与乐,总是关注着堂前的石捣臼,虽然这个家当不值钱,可是镂空的身子被挖得这么精细,碾子扛不动,可是顺势一拨拉,它便桍(X)辣辣地转得欢。
妇女们似乎不参与这样的悲欢情绪的交集,她们抱了一盆子的衣服,把溪坑埠头的溪水激得哗啦啦地响,还伴着脆脆碎碎的笑声。
在冬日的阳光里,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草蓬脚下,有的蹲着,两手交叉着,伸进厚棉袄的袖套里,有的酣兴地玩着纸牌,有的拉扯着日常家事,平和的语调里,透露着满足。有些时候,风寒料峭,也会扯出一些干草,生个火,大家围着,呵手取暖。
村子里,大家都均贫,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但是谁家里买了一条带鱼,提得高高的,穿过小巷弄,这个晚上,基本上全村子都知道这家是暴发户。如果有谁买了一只手表,戴在手腕上,那么这绝对是身份的一种象征,特别是上海牌手表,相当于现在的高档奢侈品,可望不可及。记得堂姐曾经拉起我瘦小的手掌,欣赏我扁平的手腕,说这也是一种福相,手腕天生用来戴手表的。
正月里,道地上搭一张八仙桌,玩起小牌九,村民们外三层里三层,围个不透风,现金作彩头少,手表可抵押。一次,一个做庄的,一会儿就捋了十几只手表,戴在手腕上。表带有银白色,有黄铜色的,从手腕一直列到胳肢窝,当时感觉很滑稽。
现在的村庄里,除了留守的老人还会聚集在三岔墙弄里闲聊,青壮年们大多出门在外,打工,做生意,不见人影。今年忽然发现青龙山的山岗上,竖立了很多金属塔,就似一只只“艾非尔铁塔”,泛着耀眼的光芒,开始以为飞机的导航路线,后来才知道是电信的信号塔,这才发现打手机的信息十分畅通,穷山窝日新月异,变化得真快。
(三)
东侧的大溪坑发源于青龙山,现在上游拦起了牛燎水库,溪水便经年个流不息,活水清澈,游鱼在其中折腰摆尾,轻盈地游动,似在和游客嬉耍。溪岸被秀丽的林木隐藏起来,清凉幽深。两侧的矮山梅花好象还未谢尽,桃花已经绽放苞蕾。当桐梓树花开,花团锦簇,蜂蝶乱舞。
大坑山山谷的流水在村子的西侧汇聚,常年潺潺地流动。这里野花幽香,佳木繁阴。风在吹,草在动,小鸟跃上枝头在鸣叫。行走在小路上,感觉沉浸在宁静中,可以躺在草毯上,微闭着眼睛,让阳光撒在脸上,暖暖的;也可以爬上小山冈,采摘野果子,或者向远处瞭望。
远处是千百亩稻田,一望无际。小河间杂着平湖,如白练,如镜子,丰草如缛,稻麦如缎。真是“村坐三溪水九重山拥诗情(琴),亭对千垄地万亩园望丰收。”村头琴丰亭柱子上的对联和如画的景色名副其实。
村子的名字,轻轻诵吟,清脆的,正似金属在轻巧地撞击,好听。字面上解释:“操琴读诗。”颇有点文人的韵味,但是村民一般以卖茄秧为业。
秧苗很多,如菜秧瓜苗,蔬菜瓜果。春天播种是精细活,土颗粒被敲得粉碎,平铺着,薄薄的稻草甸子盖上,浇上水,春日的阳光给它于温暖,于是种子便欣欣然张开了眼,从稻草的缝隙之间,调皮地露出头角,有时是一根纤细的绿秧子,舒着,卷着豆豆叶,有时是一大片的黄绿渲染,只见叶子密密地亲近着,不见梗子,仿佛害羞得过分,要把身子包裹起来。
出嫁的女孩要化妆,而出卖的秧苗要卖相。村民们白天上工,晚上提了煤油灯,插一根细竹棒,吊起来,暗淡的光晕便在夜色中摇曳,一颗颗秧苗扯起来,集起来,笋壳丝被水浸泡得好柔韧,秧苗们的腰被它温柔地抱紧,然后放进平底筐。待翌日,星月灿烂,村民们挑着秧筐,扁担甩得泛泛的,赶了几十里山路,抢着早市的一个好摊位,卖些个好价钱,心愿就足。
春日催人睡,一条毯子暖着心窝,躺在小床上,便懒懒地不愿起来,这样的日子,一直可以散散地延续到夏天,搁着个弄堂的过道,凉风习习的树阴,黑泥土里铺上张篾席,粘着地,便合上眼呼噜噜地,酣睡得沉醉不醒。
村子里很静,于是我便拿着渔杆,数着地上鹅卵石,走过狭长的墙弄,去钓溪坑鱼。在浓浓的竹影下,抛下钓竿,静等鱼儿上钩,做晚饭下酒的佐菜。
村子是一年四季被安静所渲染着,特别是北风吹,雪花飘的时候,整个小山村银装素裹,衰草垫底,黑瓦片上枯萎的苔鲜和吉祥草都盖上了白雪的棉被,搁在石头墙上的茄子撑带豆杆,雪粒晶莹,淡淡的阳光下,四周里一片宁静。
除非是收获的季节,或者是一家有事,那种宁静才会被热烈的激情一扫而光。
今年弟弟要娶媳妇,婚期排得紧。造房子,老天大旱,又经常停电,我的资金其实短缺,常常被搞得一筹莫展。
这时候,村头的婶母,招手把我叫进她的后房部,掏出一个包,用红布厚厚实实地裹着,一层一层地打开,数给我四千元,要我用着,不要利息,也不会向我要。紫香伯母拦住我,她说她积了三千,要给我二千,看着我迟疑不决的样子,马上说:“需要用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伯母不会向你要。”可是我怎么忍心用她的钱呢?人到花甲,还下海涂,拾泥螺,捡海苔,那一分那一角不浸泡着汗水。紫兰哥年龄已大,他竟然会来帮泥水匠递砖头。那天早上,我揉开迷离的双眼醒来,忽然发现堆积在墙弄里的红砖,被转移到了工地。原来阿华哥和阿布吃了夜宵,从西周回来,半夜睡不着,索性拉了一夜的砖头。
有时,我想我能用什么来表示我的感激呢?今年枫叶虽红,能够诠释我心中的热情吗?重阳话菊,什么时候能结束我的四处劳碌,定居到可爱的家乡。村子,一个越是咀嚼越有滋味的名字,一个越是回忆就越具醇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