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河的支流,其实算不得是河。好比是沟夹,两只脚扒开,就抵得住两根河岸。塘岸有几尺宽,也许是为了收割后,便于稻把的运输,那些农民很自然很随意地设计成这个样子。然而这些淤泥堆叠的塘坝,天生地肥沃,总是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菜,车前草、箭矢菊,还有荠菜和蒌蒿,逢着农事的余闲,大家也会提着篮子,整日地呆在这里,收割,采摘。如果是麻粢青,回家后便摊开簸箕,在阳光下,捋黄叶,筛细石,剪草根。其实如能安于穷困,日子还是比较舒适和安闲的。
当头六月,骄阳似火,我常常约了三二个伙伴,用革命草根或烂草堆堵住小河的两端,用面盆扇水,就把河底扇干了,于是小小的鲫鱼到处劈啪地乱跳,或者慌张得往烂泥巴里钻,泥鳅多,黄鳝也有,黄鳝比较难捉,甚至捉到桶里,也容易逃跑,尾巴一甩,就溜出了浅浅的桶沿,等你再去专注它时,渗出的泥浆水已经漫过了脚背。青壮年们不会象我们这样小打小闹,他们堵得堤岸长了些,用三匹头抽水机抽干了河水,这时,走投无路的河鲢鱼往泥浆里钻,露出的红尾巴很美丽。当河水涨得齐膝高,岸上观战的看客们,就拿了网兜,也趟下河去,记得有一会,我捉的一条河链鱼,有一斤多重,人小,捉不住,用网兜扇到河岸上,活蹦乱跳,在干草地上,双手按不住,全身扑上去捺,结果还是在婶子们的帮助下,才怀抱着回家,她们的眼光里流露着羡慕,而我则有点骄傲。年龄相仿的姐姐不善于烹煮,因为切的块头太大,清蒸鱼竟然是生的,所以在午饭时候,大家就充满着善意的嘲笑,而我则似乎更乐意他们专注于这个话题。
可是这样快乐的日子早已经过去,因为包干到户,稻田的浇灌量明显加大,结果河床每年干涸,无意间的枯泽而渔,使河里已经没有鱼了。农户们施的农药又毒,量又大,即使常见的泥鳅也失去了踪影,积水的河床还爬着河螺,大人们嫌脏,不愿意把它们做下酒菜,我却仍然喜欢,年过而立,还象小孩子一样,提着一只粉红色的水桶,摞一下泥巴,洗一下,丢进桶里。未干的浅水潭里,偶尔游着些三指宽的鳞鱼片,也顺手牵羊带回家里,不是因为它们味美可口,而是残存着些须记忆中的乐趣。
我甚至喜欢伫立河边,怀念美丽的过去,在河里收割了水草后,在堂前里斫碎,那劳动的背影,也是一种记忆中的风景啊。那年家里养着猪,两姊妹去割猪草,河里的革命草如此蔓延,覆盖着河岸。偶尔漂浮着菱叶,挑着一担草回家,邻人便夸张地痛惜:“呀,河里的革命草被你们割光了。”还有饭桌上的嬉笑,甚至无来由的笑骂,父亲吃饭时候,我却不能走开,必须给他扇扇子打风的情景。想起来,不禁莞尔,一家人的和睦,即使贫困,又有什么幸福可以为之比拟的呢。
然而,时光总是这样飞快的流逝,孔子立于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是在感叹光阴荏苒,我却只能痛惜。生活已经使人如此劳累,往事已成往事,而生命却即使不是在现在,也必然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悄悄消逝。我无能拉住你的手,不任你枯萎;我也不会假惺惺如王莽去烧香拜佛,去许愿,说用自己的生命来挽留你几年,即使我真的愿意这样做,也是徒添悲伤。
“明日香川若有栅,当牵流水行更缓”。这是人麻吕所作的一首挽歌,他把哀歌奉献给不幸夭亡的公主,遍首未着悲哀两字。然而我却仿佛看到诗人伫立河畔,哀切的视线倾注在与公主同名的明日香川的河水上,“倘若明日香川设一木栅栏,徂制止水流,那么流水当会流的缓慢些吧。”
本不可以扯住你生命的脚步,直到我发白,所以总想在你活着的时候,有我就能给予你无限的宽慰,然而既不能熨烫你呕血的心口,也无能治理濒于崩溃的家庭,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态,也来伤害着你。印象中的你总是雄健而果断,似乎没有难事不能被你所解决的,然而那个夜晚,你却默默无声,你看着自己所钟爱的两个人,如何如何地捣弄这个贫困的家庭,却不知所以。
我是成了疯子,感觉走投无路,然而我又得顾着许多,害怕有青白的眼光,害怕有歪咧的嘴唇,却真的想发泄心中的苦痛,于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疯奔那河岸上。天下着滂沱大雨,任其瓢泼,任其淋头,任滑落脸庞的雨水,迷离了双眼。
选择没有行人的塘岸,似乎最恰当。绿幽幽的稻田,间或栽种着的黄豆苗,遮不住青青的田毛,岸边的芦苇和茭白,表明这里是河,风吹伴着雨打,刷拉拉地响,河面上革民草长势正盛,不时地在芦苇的缝隙里钻出头来,这里似乎没有水,没有丝毫水面的气息,我想久而久之,就成沼泽地,成吞没生命的原始地吧。塘岸上长着狗尾巴草,密匝匝地望不到尽头,高低起伏的尾巴刷,顺风摇曳,或者湿润的脑梢,正沉甸甸地纹丝不动,它们把道路的空白地遮盖得不透缝隙,我抛了自行车,独自漫步,然而雨中的念头,总是被渺茫所牢牢占据,似乎不见光明的前路总被未知的时间覆盖,只有在梦的世界里,还有依稀的痕迹可以寻求。同时荒唐的念头源源不断地侵袭而来,诸如狗尾巴草这样低贱这样被人漠视的东西,能这样不折不扣,不折不挠地疯狂生长,没有些须歳头缩脑的示弱,而我为什么不能长势正盛,即使我无所爱,即使只有存在我一个,何况还有你的爱护。我的心境忽而由悲凉转如急昂。
走下去,河岸照样都是望不到尽头的狗尾巴草,而我糅合其中,也许本身就是一棵草,也许比它更低贱鄙陋,头顶是随时可能脱落的穗刷子,腰是细茎,横逸几丝老叶。它们其实朴实无华,其实不是很孤独,总是呼朋引友,一大ZUO一大ZUO(族,竹头)地群居,低微中有着冲和,也许只有我永远是孤独一个。绵绵思绪涌起,自然会流出少许泪水,和着夹头的雨水。此时我却怀疑自己是条鳄鱼,因为内心似乎反而平静,反而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力气。
另辟一条蹊径,寻找一些事情,以待胸口平静。然而却无事可做,置身于茫茫的草丛中,沾在叶片上的水珠,重又打湿了有点干燥的裤绾,雨鞋里灌满了水,(囊囊)DUODUO地响。侧身走出灼灼的蓁树林,拐进田野,恍然走进另一个世界,远处海岸上孤零零立着几棵枝叶稀疏的小树,这里竟然有户人家。
河塘的四周照样是芦苇、菖蒲、雄茭白,密密麻麻的,犹如密封的篱笆,拥挤,遮掩河塘,不想让你窥伺它的容颜。塘中的荷叶如剑似(吕布方天画戬)JIAN,也如高傲的卫士昂着头,然而莲蓬枯萎,灰色犹如老年人的发髫,少许残花夹杂在干黄的叶丝中。塘的一角立着一间茅屋,两夫妻正在喂鸭子,嗷嗷待脯的雏鸭,披着鹅黄的绒毛,看见我,受了惊吓,挤成一堆,似乎怕了我这陌生的离人。主人挂着一张冷漠的脸,他们的奇怪分明写在脸上,在这阴蒙的雨天,厕身于这广漠的黑云之下,也许只有我一个吧。几句话一聊,他们知道了我的身份,脸上才稍微有了点活气,然而我意兴懒散,没有攀谈的欲望。连自己也奇怪,我竟很坚强地,很自然地,借了根棒头,把近岸的莲蓬勾拢来,捏成一束。田田莲叶,层层莲蓬,好象自己只是一个纯粹的采莲人。然而我却没有勇气呆太长的时间,我害怕假如我呆下去,我会讨厌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也会讨厌我。
回来以后,很想回到你的身边,靠着你的肩膀,知道你能给我一些力量,却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窗外,风猛雨骤,似虎狼一样的呼啸声夹杂着门窗开阖的声音,什么地方的墙被打裂了,啪啪地响,抛锚的汽车不时发出防盗的警鸣声。搜肠刮肚,想寻找一些急扬的文字,可纵然是直挂云帆济苍海之类的诗句,又怎么能使我内心平和呢?反而恰有悲兮之类的诗句,更使人潸然泪下。
你已永别而去,远离了俗世烦恼,而我却忘记不了那河川。今夜秋风秋雨,不知河水是否暴涨了许多,还有那些狗尾巴草,是否还象原来那么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