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教的学生总是形容一叠叠的数学习题,是案头枯卷,青灯佛卷,也许轻松的生活是他们所求,可是我对湖海泛舟一样的它,真是情有独钟,每每蚕食完一大堆题目,或者解决一道难题,感觉到倐然卸下一肩重担,心口便轻灵许多,不能夸奖是“三月不知肉味”,但实在有所依恋,轻轻捂摸题卷,尘封的记忆像闸门般打开。
我从小天资愚钝,数学考试老是不合格,曾经留过级,闹过很多笑话,譬如老师为了让我记住二,问我它象什么,我就说是秤钩,捌是手栲之类的,后来跟在奶奶身边生活,成绩才有了气色,奶奶管教很严格,不过不打骂我。年过花甲的她,凌晨天色蒙蒙亮,就去田地劳作,我猜想她起床的动作是这样的谨小慎微,从来没有影响着酣然入梦的我,往往等我醒来,她已经从地头里回来,家里养着几头猪,几只鸡,管理着数十亩茶叶地,中午她便管不着我,于是任我在田野里玩泥巴,墙旮旯里捉蚯蚓,只有夜色渐近,天籁广起,她才能捉着我,陪着我一起学习,其实她不认识字,她只是一声不响地坐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当小虫子打爆了蜡烛的灯花,当萤蛾的翅膀以窗玻璃为乐器,拍着滴答的曲子,她就提醒我分了神。有时她叫我把自己所做的习题念给她听,她目不识丁,怎么会知道我是对是错,少不更事的我常常猜想,但是也不敢糊弄她。有时侯她要检查我的习题,可是常常把作业本捏得倒顺头,需要我纠正,这时候她会自嘲地笑起来。
天色转冷,她就坐被窝,一张书桌放在床头,不知是我成了她睡觉的护卫者,还是她成了我学习的监督者。白天劳累的她,一上床就打盹,我于是就想偷懒,每当我转动屁股,她就睁开眼睛,叫我说清楚做那些题目,内容记不清了,故事的情节也忘记得干净了,只留下她宽容而安祥的笑容。
那年我期末考试数学得了满分,校长在表彰大会上表扬了我,奖励一块橡皮,发了一张奖状,我高兴得忘乎所以,回家路上,贴在心窝上,展示给路人,说不出是标榜,还是发自内心的欢乐。回家后把奖状贴在墙壁上,奶奶没有说什么,可是脸上灿烂的笑容,是永远记忆在心灵深处,这笑容成了我前进的动力,短短几年,竟然累积了一大叠奖状纸,贴满了老房子破旧不堪的板壁。老师说我天资聪颖,可是我知道是谁激发了我学习的兴趣,是谁在我身上浇灌心血的。
现在奶奶已经是耄耋老人,仍然室里家外劳作不辍,家境不显宽綽,远在异乡的我又照顾不着她,心中的挂念似三月断线的风筝,割不断,撩不着,每月给些生活费,可是又怎么能和她的心血划上等号呢?又怎么能报答她的恩情呢?繁忙的我,很少回家,纵使回家,也不能为她做点什么。中午煮饭的时候,她把我从灶头拉开,不让我沾手家务活,推让的次数多了。就瞋怪我嫌她已老,嫌她脏,嫌她煮的菜不合我的口味,我害怕年近二十的我只能学些东莱子娱母,陆绩煮粥的故事,不能为她解决任何问题。只好垂下双手,站在旁边看着她一如既往地为我劳作,任她为我操劳,心里又不免酸楚,想要说一点什么话来,喉咙里却挤不出一个字来。
当思念交织的时候,忍不住回家,可是又两手空空,记得那年秋风萧索,我等着车班,侯车室里归人如织,我孤独一双手,看着劳工归家,手里拿着成堆的货物,实在为不能给家里置些财产而惭愧。有一个印象到今天还难忘:看上了人家手里的一只西湖牌电视机,想买只给她,可是钱呢?这个念头深深刺痛了我,我看看包装箱里小心轻放之类的,不稀罕,只能一次一次地计算一组数字式,那是印在包装箱外壳里的容积,体积的数字,只记得是三位数乘以三位数,心算,得出结果,忘记,再心算……对数学的钟爱,会暂时忘记了对贫穷的家庭的牵挂,我告诉奶奶我虽然没写家信,可是留恋家里跟着她学习和生活的日子。奶奶听后笑着安慰我,只要勤奋努力,生活总归会好起来的。
后来自己总是喜欢寻找一切能找到的数学题目来做,老师是很严格的老师,不仅发了成堆的油印试题,还买了四本厚厚的精编题,我用很短的时间完成,老师简直不相信,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怎么想到去抄答案的,我难为情地拿出自己的手,手指被笔磨得轻微地发抖,痛得吃饭的时候拿不住筷子,中指的茧已经不叫茧,肿胀起来,红彤彤的,老师的眼泪轻盈盈的,可是我禁不住地满心窝快乐。特别是中考和高考,数学得了满分,把喜讯第一个告诉给了奶奶。在灿烂的日光下,她缺了牙齿的嘴,笑起来是这样的慈爱——祖孙相懦以沐的情景,这一生,恐怕已经忘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