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座落在半山腰,早上抬眼看群山环绕,晨岚氤氲,晚上环坐在屋后院内,竹葆松茂。穿村而过的山溪,流水潺潺,滚圆的鹅卵石黑湫湫的。狭小的巷弄,顺着山脊而上,很陡峭,黑地面泛着潮气。青石块垒积的墙壁,朴素而实在,有的地方墙头草风华正茂,而久已无人住的房子,显出倾倒的衰败样子,露出楞头的房顶,瓦片碎裂的多,屋子内已经有了阳光的碎片。村子一空,只有老房子还在坚守岗位,颓废而不倾倒的土墙,似乎还在述说着往日的人声喧嚣。
这里是我外婆家。民谣里有“摇啊摇,一直摇到外婆桥。”那是水村,可是山村里同样不会缺少外婆的温柔。
小时,每年正月,我都要去拜年。起个大早,穿上新夹袄,走二十里山路,去看望我的外公外婆们。外婆有四个,原来外公是四兄弟,加上祖母是五姐妹。
亲外公,我的印象中,他从不发火,总是笑,牙齿丢了,下巴便显得细圆,眼睛眯细,没有架子。他爱好搓麻将,除了这个时间不陪我说话,一等空闲,便会寻找我,偶尔也给我准备夜宵,给我补身子。他是戏迷,不过据我观察,每当村里有社戏,他似乎不仅仅来欣赏演艺,或者是故事的情节,我觉得他更喜欢和祖母相聚说话。祖母有一手好厨艺,弄一桌清口的小菜,陪他浅酩,也由他独酌。其实祖母不喜欢戏文,可是听他讲述,就饶有兴趣,甚至可以聊到深夜。有一次,我就抗议,说你们只顾聊天,怎么把我丢了。于是他们就笑,就讨饶,就保证不再说话,不再打扰我。让我安静睡觉。
亲外公是个伟人,这在我的心中从来没有怀疑过。在旧社会,他经历过大风浪,做过伪保长,和土匪周旋过,为国民党抓过壮丁,甚至敷衍过日本人。可是这一切都成了反革命罪状,解放后成了****对象,进行劳动改造。于是家庭昏天黑地,见不得天日。外婆每天打扫墙弄,象希腊神话里巨人西西弗斯搬动的石头,村子里的落叶永远不会减少。只有扫到大路口,汽车奔驰而过扬起偌大的灰尘,会给人一丝希望,她总是觉得灰尘散尽,定会现出熟悉的身影。
日子苦得黄连水一样,于是外公把女儿托给我祖母。而祖母正做着村里的妇女主任,一个是反革命分子,一个是农民的代表,然而血总是浓于水,一切可以不顾,承诺是无论如何要完成的。奶奶这样的念头一直抱到九十六岁,直到逝世,她所挂念,不能放下心来的,仍然是她的外甥女。
外公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反而为村民着想的多,所以被审查来审查去,结果自然回了家。而我更敬佩的是他从来没有被不幸打倒过,心态宁静淡泊,日子平和如水。
这个小山村,亲人实在太多。我甚至不知道谁是舅佬,谁是表兄,胡乱地叫,会叫错辈分,闹笑话,于是我基本不称呼,和同龄的孩子们玩滚铜板,打扑克。玩在那一家,往往吃在那一家。
另外三个外公早逝,所以记忆中,只有三个外婆,印象就格外显明。
聋外婆,脚骨不健,总是摸着石头墙走路,和她说话,基本不靠谱,牛头不对马嘴。她一个人过,日子穷困,所以也不招待我。她有后福,姨娘开办的工厂规模大,效益又高。所以我近来去拜年,送她的糖酒,她会明说吃不了,于是从柜子碗橱里拿出大量的高品质的酒类,如贵州茅台、四川五粮液,拉住我的手,一定要我捎给祖母,她知道祖母好酒量。
三外婆亲热,她总是喜欢拉住我,弓着腰和我说话,把我当小大人。每年正月,她总要办一桌饭席,备鱼备肉,当时看来是很上规格的。近年,她的身体衰败得很快,上下楼也累。大家全近百岁了,祖母想念她们,叫来一起住聊聊往事。可是没有相聚几天,害怕身体不能支撑,又散了。
小外婆总是把简陋的老屋整理得很干净,我自然常常在她那里混饭。她的额头有个肿块,像鹅公包。我很奇怪,她饱满方圆的额头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呢?我便老是打听。她就编故事,譬如摔倒了磕的,或者包里藏着小东西。理由并不圆满,所以疑问一直存在。今年小舅造房吃喜酒,扶着她,忽然发现她的面貌和记忆中不一样,原来额头的肿块已经医治好了。她还象过去一样有劲地牵着我的手,不过以前是她防着我跌到,现在却是我扶持着她,她毕竟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祖母感觉身体大不如以前时,她很想去老家转转。她总是不能忘记兄弟的恩情。她守寡几十年,全由兄弟帮衬着。她说三外公喜欢气魄,于是在客堂里,摆起大圆桌,房间里灯火辉煌,满堂宾客。亲外公喜欢安静,就两姐妹唠嗑唠嗑。她说四个外公为了替爷爷找个有龙脉的坟地,跑遍方圆几十里山冈。爷爷去世以后,40多亩水稻田,一天就完成耕种,人多势大,绝对是一种骄傲。她说话时语气平静,可是我知道她内心波澜翻滚。有一次,有个舅舅误解了她,奶奶发誓一定要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可是一看见大堂悬挂的外公遗像,便黯然神伤,返身离开了。即使常常因此心情郁郁,也毫不翻悔。
她在老家住了三天,回来后,似乎心满意足的样子。在她的描述中,村子里故旧老亲,一个不少,而且后代子孙,个个热情之至。今年我也去了一趟,镇政府的移村工作很彻底,在西周平原处又造就了一个新村,一排排的别墅,富丽堂皇,所以村子里几乎人去屋空,除了老屋以外还是老屋,几间老屋已经倒掉,只剩下一堵堵石头墙。修竹老树的浓影、木莲藤疯长的藤蔓、虫子鸟类的鸣叫,使整个村庄显得很安静。舅舅们已经年老,而表兄弟们,又散在全国各地里为新生活打拼,别墅虽然阔绰,却有点空荡,于是老人们不愿意离开这生养的地方,常常聚集在这里嗑唠。昏黄的阳光淡淡地照耀着这个已经将要消失的村庄,大家的心里,既装着充满着亲情的昨天,又满载着充满向往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