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中在网上着意搜寻,孙老师的散文《左手写字的****》醒然在目:
刚踏入初中校门的孩子,十三四岁年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然而我的初中时代恰恰遭遇了一个****,一个能用左手写字的年老的****。
清楚地记得开学报到那天,一位高高瘦瘦的老先生,众目睽睽之下为我们班登记了两份花名册,一份用右手写,另一份用左手写——看到老先生用左手熟练写出的如印章上那样的“反”体字,同学们无不目瞪口呆。而正式上课之后,老先生竟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这时才慢慢知道,先生右手书写的那份花名册是上交学校的,而左手书写的则是留自己用的——面对公众场合,先生都如常人一样右手写字,比如上课的板书,比如作业的评改,等等;而私人范围内的文字比如教案、笔记等,就一律改用左手写了。先生左手写的字不仅形体“反”,而且一行一行书写的方向,也跟右手书写完全相反,不是由左至右,而是由右至左,正如阿拉伯文字的书写一样。
听大人们说,先生曾是某报社的著名记者、编辑,后来冷不丁被打成****,下放到山里当老师,已经一年有余了。记者是什么,编辑是什么,****是什么,我们根本搞不清,因而根本不去计较。我们只觉得能用左手写字的先生与众不同,带几分神秘,几分新奇。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学生能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机会并不很多;而先生又是沉默寡言的人,除了上课,轻易不说太多的话。记忆中的形象是:一个清瘦而严肃的老人,带几分儒雅,几分忧郁;头发总不很长,一半白一半黑,整整齐齐向后梳拢;脑顶明显谢了,因而额头格外高,格外宽;不上课时和别的老师一样裸着双眼,可上课读文章时就戴上了玳瑁边框眼镜,且戴得十分乖巧,只轻轻架在鼻尖上,看文字透过镜片,而观察学生眼光则直接从眼镜上方的空间射出。多年后明白,先生戴的无疑是老花镜了。可当时懵懂无知的我们,觉得先生的样子有些滑稽,下课后便竞相登上讲台模仿,同时模仿先生的声音——先生的声音浑厚,又带着老年人的嘶哑,且伴随喉结的蠕动,喉结周围的皮肤也如影随形似的聚散张驰。
除此之外,同学们自然也模仿先生左手写字——那种印章上的“反”体字,虽然写得歪歪斜斜,远没有先生写的形貌及风骨。
语文课究竟给了我们什么呢?事隔多年脑中连丁点儿痕迹都不存在了。但在那个十分特殊的时代,先生却通过自己的方式,将一部不朽的著作永远铭刻在了我们的记忆当中。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们教室正前,黑板之上,贴出了墨写的红纸条幅:“《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这在当时是震响全国的伟人语录。正靠着这条语录,向来严肃沉默的先生突然兴高采烈地宣布,他要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读《水浒》。当时,班里哪怕听过《水浒》这部名著的同学大约也寥寥无几吧,但看先生前所未有的高兴样子,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在普通民众只能吃糠咽菜的年代,有突然幸运地饱餐过山珍海味的吗?面黄肌瘦的我们一旦被领入《水浒》美仑美奂的殿堂,无疑于撞进了馥香弥漫的精神乐园,大宋朝老得发霉的太阳,开封府古色古香的街巷,鲁提辖义胆侠肝的拳脚,史大郎纹龙缠绕的脊梁……一桩桩,一件件,带给同学们的刺激和愉悦,绝不亚于饥肠辘辘中享用丰盛的美味大餐,那份新奇,那份激动,那份迷醉,我只有在多年之后先后阅读福克纳的意识流小说《喧哗与噪动》和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巨著《百年孤独》时才似乎有过。虽然我们对《水浒》的个别词语不能全懂,但有先生恰到好处的疏通讲析,总可以将疑难降到最少。先生每讲读一回,或先将小说回目写上黑板,或逐字逐句介绍清楚,然后才以他浑厚嘶哑的嗓音开始讲读,非常投入,非常精彩,王进有王进的语气,柴进有柴进的神态,再配合一定的手势,常引得教室里笑声连连,先生自己也忍俊不禁。此时的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老顽童般活泼可爱。
先生讲得投入,我们听得认真——“山大王喝醉上错床,花和尚揪住一顿棒”“草料场林冲遇大雪,山神庙陆谦丧小命”“豹子头梁山泊落草,青面兽汴京城卖刀”……所有回目几乎都被同学们根据记忆的需要如此这般篡改了,而对其中的每个人物(包括诨名和性情),每个情节(包括时间和地点),在每次讲读后也立即通过集体智慧巩固加强,反复订正,一再补充,背得滚瓜烂熟,汤汤似水。然后啊,在上学放学路上,我就给其他班的伙伴们显摆卖弄。那时候,我的身旁总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跟屁虫似的,赶也赶不开;伙伴们羡慕得不得了,羡慕我们班有福气,遇了个难得的好老师。不仅如此,我还利用节假日,给庄里的大人们热蒸现卖,以至于连庄里著名的“古经匣子”结巴大伯,也对我刮目相看,敬佩三分了。
我渴望所有的课都安排成语文,所有的语文由先生领着去结交古代英雄。
然而先生自有先生的节制,每天只讲读一回或半回,像老道的鼓书艺人那般,总在关键环节,说声“欲知后事如何,咱们明天再讲”之类,笑看着早已迷入佳境的我们,给书中夹一个香烟盒折叠的书签,收进那个被同学们视作宝囊的小包里去了。
每周坐教室上课的时间总超不过一半,更多的日子是劳动生产,主要场所在跟学校隔沟相望的北山林场,或挖造反坡梯田,或抬水浇灌树木,或铲除林间野草。赤日炎炎,山风四面,滋味相当不好受。但在先生当班头的学期,上山劳动成了我们求之不得的美差。全班同学齐心协力,保质保量地完成每次任务后,可以享受精神大餐。蓝天之下,树荫之中,一群满脸汗痕满身泥土的孩子,围坐在一位满目烟尘满心沧桑的老者周围,为几百年前那些独具性情为所欲为的人物而揪心,而悲泣,而震怒,而呐喊,而激奋,而雀跃……假如不是先生,不是被城市贬谪而至的****先生,在那贫瘠荒唐的岁月,我们的少年时代该是多么平庸和苍白!
林场山北脚有一个在当地很著名的堰塞湖,是民国九年的海源大地震中山体滑坡围堵溪流而成的,浇灌树木的水便由此汲取。每天中午,我们就带上干粮到堰湖边用餐。干粮是堂而皇之的说法,其实是各种各样的糠菜团子。但刚从《水浒》宫殿走出的我们,仿佛变成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汉子,眼前那片小小的堰湖正好相当于大宋天子辖下的八百里水泊,大家吞一口糠菜团子,饮一捧清凌凌的堰水,然后酣畅地拍打着瘦骨嶙峋的胸膛,便俨然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英雄了。
我们大过英雄瘾的时候,先生总是一个人坐在北山顶上,遥望着天地苍茫久久不动。时至今日,我似乎依然能够想象在那正午的艳阳下,老先生独坐山头凝神远望的心情;但当时,我们根本没在意过,没在意先生中午吃什么或喝什么,更没在意先生向在那天地烟尘里看到了什么,真的,我们从没关心过先生的生活,从没顾及过先生的思想。
然而先生的思想有一点起码确定无疑,即想遵照伟人语录的指示,给我们把百二十回的《水浒》讲读完整,从而认识《水浒》“好就好在投降”的反动本质。可是,就在讲读到第七十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在各路豪杰百川归海般聚义梁山,在白雪皑皑冰封大地的季节,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星期天,在班里同学各自回家的日子,先生因突发心脏病被送外地医院去了。
病魔如无情的利剑,刺倒了我们的先生,也腰斩了我们的《水浒》。
多年之后,我自己终于有条件阅读装帧精美的《水浒》了。接着,《水浒》又被搬上了银屏,“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宿参北斗……”的主题歌,和当年那条伟人语录一样,传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然而我始终没兴趣也没信心打开过《水浒》——古代四大名著中,《水浒》是我唯一一直没有亲眼阅读的作品。我更没有观看直观精彩的电视连续剧。我觉得在我的生命中,熔解了一部无可替代的《水浒》,虽然残缺不全,仅仅七十回,但它与我的成长息息相关,与一段凄美的岁月、一个特殊的故事、一位可敬的老人紧密相联。
星期一早晨回到学校,先生的宿舍空空如也,我们的教室空空如也,整个校园空空如也,连校园之上的蓝天也空空如也……后来有同学发现,我们教室的讲桌上,整齐堆码着两垛《******选集》。那是每次周会政治学习的用书,先生说我们来回背在书包里太沉,也容易磨损,所以每次学习结束,让专人收集保存在他宿舍里的。急病缠身的老人在临走之前,没有忘记将这些意义非常的书籍归还原主。我找出属于自己的那本,里面夹有一个小小的书签,上面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先生用“三门峡”烟盒纸折的,不时给班里每个同学的《******选集》当中夹一个。看着那注定将成为纪念品的简陋书签,教室里久久鸦雀无声。我心里遗憾地想:为什么不请先生用左手写书签上的字呢!
后来消息版本不一,有说先生出院后被亲人接回老家养病了,有说先生被调至其他的地方工作了,也有说先生被摘了“帽子”,健健康康去原单位上班了……总之,这位能用左手写字的先生,这位用他苍老嘶哑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给我们讲读了整整七十回文学名著的****先生,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的视线当中。
然而,我们用心记住了先生,记住了先生讲读的《水浒》——先生姓汪,讳甫之,典型老读书人的名字。
文中左手写字的****先生,让章第中想起了孙老师的随笔《永远感激》中善良清贫的仲先生,进而想起了周圆爷爷,那位从上海贬谪到窝窝村小学吃了好几年粉笔灰的老教授……浓浓师生情,涩涩书香味,一脉传承,绵绵无绝!于是又想起孙老师曾针对现实沉木大地物藏的时候说过的话,“眼下沉木境内有没有沉香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沉香木留给这片土地的美好品质,久埋地下而不腐,久埋地下有余香,正像久处困窘的人,坚韧,顽强……”刹那间,几位老先生的形象与孙映雪老师浑然融为一体了——也许,也许正是这些具有沉香木般品质的可敬而可贵先生,成就了这片土地独特的人文精神,成就了沉木教育过去和现在的辉煌吧!
章第中的思想一下如脱缰野马般驰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