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传来惊人消息:复读班一男生自杀了!
自杀原因解释不一,有说失恋的,有说心理变态的,有说跟老师闹矛盾的,有说扛不住高考压力的——去年高考很失常,今年转眼又黑色六月了……总之,自杀者不知有心还是无意,选校园学生最多的时段,偷偷爬上教学楼顶层,徘徊几圈后,大叫数声凌空跃起,四肢如翼翅般摆动,越落越快越落越快,最后呆鸟似的瘫在水泥地上了。最要命的是,死者的父母被从乡下召来,满脸汗水满身泥土,抚着已经冰凉的尸体,硬向二中要人。他们的嗓子哭嘶哑了,泪水也流干了,眼里滴答着血红的液体,“好好的娃娃呀!亲亲的娃娃!养了十七八年的娃娃!”边哭边撕心裂肺尽喊这句话,连铁面无私的办案警察也动容落泪了。
沉木教育取得辉煌成果的背面,学生自杀现象时有发生,或男或女,方式有别,可每一次,都让沉木社会惊心不已。
二中男生跳楼的当天下午,一中就组织召开了全校大会,请有关专家为学生作心理按摩。教育者的心是慈悲的,当说到二中那位家长的哭声的时候,刘校长眼里泪光闪烁。可刘校长的思维非常清醒,在“省示范”验收的节骨眼上,沉木一中彩旗飘飘,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氛,无论如何不能节外生枝了。刘校长以几近嘶哑的嗓子,语重心长又铿锵有力地说:“全校师生必须众志成城,使一中成为沉木教育史上的第二所省级示范性高中!”
然而林子大了,怎么能要求鸟儿共鸣同一种声音呢?
姚古城老师的脸色好像能刮下霜来,站在讲台上冷冷笑着,说眼下学校拚尽全力追求的,说白说透了,不过是名分问题,在中国,名不正则言不顺的观念根深蒂固——多少年了,沉木一中尽管没有“省示范”的办学条件,更无法被升格为“省示范”,可办学成果比周围市县很多所谓的“省示范”高中好得多!
杜仲老师主要为学生着想,认为不管校园里多热闹,学生务必静下心来干该干的事,否则时过境迁,学校摇身变成了“省示范”,学生一个个名落孙山了,那将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杜老师有日子没刮脸了,络腮胡子密不透风,声音也模模糊糊的。
班马虽然不对验收备战发表任何意见,可管理督察弟子的力度明显更大了,冷不丁会出现在教室、宿舍或自炊灶里,用无声的陪伴呵护每个同学。
可章第中仍然见缝插针,稳步推进与温捷雅的笔记外交。他已经不是把情感类“留言”写成纸条当夹带了,而是直接穿插在笔记当中,一整段一整段的。温捷雅呢,也终于好像抗不住诱惑了吧,以“借花献佛”形式小心翼翼做了回应: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正是语文课上不久前学过的《诗经·氓》里面的句子。
章第中一遍遍凝视着那整洁而娟秀的字迹,心里既高度兴奋又隐隐酸楚。他清楚温捷雅担忧什么,从而更明白自己该怎样做——“听着吧,但愿在学习上给她帮助!”刘流芳的叮咛在耳畔回想。为了消除温捷雅内心的疑虑,他此后着意减少“留言”的抒情色彩,多写一些叙述性文字,或感悟生活,或描绘风景,或表白心理,尽量做到文从字顺,简练优美。温捷雅的回应也一天天增加,心境明显从容敞亮了不少。
有时候,两人即使不交接笔记,也会找机会碰碰面的,不需要约定,不需要召唤,纯粹凭感觉,凭相通的灵犀,在楼道里,在花坛边,在操场上,在校园任何一处地方,看着对方笑一笑或聊几句,然后分手各忙各的事情。
又是一节难得的空堂自习,章第中根据孙映雪老师的建议,修改誊写他的《西北有个沉木县》,准备投寄给《华语校园文学》。他没注意班马悄然进了教室,站在了他的身边。班马拿起抄好的稿子翻了翻,叫他去教研组走一趟。
刚上三楼,见有女人跪在地上,向一个小伙子哭求什么。走到近前,章第中才认得女人正是他高一校外租房的时候住同一院子跟她丈夫拣拾菜叶菜帮供儿女上学的那位中年母亲,而小伙子恰是她苦供的儿子,现在已经是沉木一中的学生了,个头也比以前高了老大一截。中年女人跪在水泥地上诉说着什么,儿子却神态漠然,无动于衷。班马愣视片刻,蹲身搀扶女人,女人却长跪不起,一把鼻涕一把泪,乞求小伙听老师的话,听学校的话,好好念书,不要淘气进网吧了。小伙不闻不理,低着头什么也不说。班马的双眼一下子喷火了,怒视着那小伙扬起手掌,左右开弓两大嘴巴,厉声吼道:“你是人吗?是学生吗?你凭啥——凭啥让母亲跪在地上!”
小伙似乎被打醒了,终于裂嘴哭起来,躬身将女人扶住了。女人显然不想让儿子太难堪吧,顺从地站起身子,只声音仍在哽咽不止。班马原本不认识母子二人,眼里却汪着茂密的泪花,向女人说些安慰话,又严厉批评小伙几句,让回去好好反省,好好悔过,以实际行动向母亲道歉赔罪。
班马在沉木县最早的名气,正是由于带侄子读书而赢得的。他考上高中的那年,天又一次大旱数月,禾苗干枯了,水窖见底了,哥哥和嫂嫂为谋生路,不得不出外去打工。可哥哥嫂嫂一走,家就没人照顾了。小侄女可以背到打工路上去,正上小学的侄子却不行,加上家里拿不出足够的钱粮供班马读高中,不得不让他辍学了。别无选择,实在别无选择啊!班马深深体谅哥嫂的艰难,也已经硬着心把读书的念头掐死了,可哥嫂出门后,等学校正式开学,又突然反悔了。班马是看着蓝蓝的天空,看着火红的太阳,看着干枯的山沟,看着尘土飞扬的庄道,一下烦躁不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几天几夜无法入睡,于是迸发了带侄子读高中的奇思异想。
班马的老舅经不住外甥的反复哭求,几经考虑,才毅然卖掉了家里圈养的两只山羊,将班马叔侄二人送进了沉木县城。
一个高中生带一个小学生读书,以当时的条件,艰难困苦十天八夜都说不完。侄子的住宿当然只有蹭班马的被窝了,使本来拥挤不堪的床铺简直跟箍桶一般。侄子吃饭也随班马上食堂——为了充分填饱肚子,班马翻窗偷过老师的镆镆,伸手讨过同学的炒面,上山拔过农民的萝卜,摸黑拣过街头的菜根……更难以置信的是,每隔十天半月,班马还会想方设法让侄子吃一碗白面饭。白面饭不可能从天而降,只有在弄虚作假上下功夫了。他借了别人的白粮票,借了红笔和蓝笔,照猫画虎精心仿造,总能在验票师傅炯炯的目光下蒙混过关,打一碗香喷喷的白面饭——班马工作之后领得第一份工资,便毫不犹豫地买了厚重礼物,带上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侄子,去看望当年那位验票师傅。老师傅退休多年了,可身体硬朗,耳聪目明,一眼就认出班马了,“你不就是那个……那个拿假票给侄子打白面饭的小伙嘛!”说完之后与班马哈哈大笑……类似故事,班马不止一次给自己的弟子讲,正像讲他根号二的绰号那样,只每次都讲得热泪盈眶,感叹不已。
知道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班马刚才为什么对那小伙大动肝火了。
直到走进教研组,班马情绪仍无法平静,愣愣地想着什么,后来意识到身旁还另有学生,才收拾着办公桌上刚批改好的作业本说,他知道章第中喜欢文学,这是好事。可作为沉木孩子,当务之急要把功课学好,等将来大学毕业,有了稳定工作,再转攻喜好也不迟,否则考不上大学,像祖辈父辈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谋生活,何谈个人爱好呢?班马真诚地盯着章第中,说在他教文科的历史上,章第中是最全面最优秀的学生,希望他珍惜难得的条件,为锦绣前程描绘厚实的底色。
章第中由衷地频频点头,保证学习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很快,章第中又被机头传唤去,接受了内容相差无几的教育,只态度比班马的粗鲁多了:沉木不是上海,你也不是韩寒,考理想大学是重中之重!
其实自从选学文科后,机头一直定期不定期对三个前凌云班弟子这般耳提面命。而每次考试结束,也会把三人的成绩汇总进凌云班的册子,复印寄往上海凌云教育基金会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