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选人教版高中四册《语文》的全是小说、戏剧或散文。
语文老师孙映雪不像更多同行那样,课堂上对学校“省示范”验收之类的热门话题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他一如既往踩着铃声上讲台,踩着铃声出教室。
其实,沉木教育界对孙老师的争议颇多,有相当数量的人包括部分领导及专家,也包括他为数不少的“现在进行时态”即正在受业的弟子,都认为他的语文课存在严重缺陷,大而无当,不得要领,很难如部分优秀教师那般,一开始就直接将教学跟高考挂钩——每个环节都对准高考考点,从而及早给学生具体明确的主攻方向。据说某届市优质课竞赛,沉木一中委派孙老师前去打擂,可孙老师“开讲千言,离题万里”,直到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才“言归正传”,在黑板上写了该讲的课题。结果自然是评委瞠目,学生哗然,一中的时任老校长更拍案大怒:“孙映雪,你给沉木教育留下了千古笑柄!”
对孙老师的课,学生曾不无幽默地总结了许多类型,其中一种就叫“羊碰头”,欲进先退——退到远远的某个角落,然后冲刺,奋力冲刺,最后完成“咔”的一碰,有时候或者连那“咔”的一碰都省略,戛然而止不了了之。如果非得牵强附会比较的话,这种“羊碰头”中的“退”,大约相当于一般课堂教学的“导语”吧?可孙老师的导语总是像“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某评委语)。举例来说,前文已领教过的那篇《诗经·卫风·氓》,便是“羊碰头”有“咔”的一类——首先不是直接指导学生阅读课文,而是欣赏什么西北花儿,欣赏得火候既到,才电影字幕那般推出他要上的课题,然后进入文本的鉴赏,完成关键那一碰了。无独有偶,不久前学过的第四册小说单元的《林黛玉进贾府》,则可归入“羊碰头”中没“咔”的一类——差不多花了两个课时,解读《红楼梦》前五回的内容,尤其多媒体展示了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的过程中从警幻仙姑的“档案室”里看到的那些神秘美妙的判词,边展示边让学生抄录并简要说出各自的理解,他适当点评或补充。等这种解读结束,第三课时的下课铃声差不多响了,孙老师皱着脸说:“欲知林妹妹是怎样进贾府的,以及进贾府后都发生了哪些事,你们如果真对林妹妹有兴趣的话,就用眼睛用心去阅读吧。”
当孙老师拍打着两袖的粉笔灰从教室里走出后,学生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这篇课文已经上完了,无不左顾右盼哑然而笑。但不可否认的是,几天之内,班里拿整部《红楼梦》的人真的多了起来,当然都是背着班马和机头一干人,藏在书箱里偷偷阅读的。
除了“羊碰头”之外,孙老师比较著名的课型还有“丢垃圾”和“王婆卖瓜”等,限于篇幅,只能简要介绍了——
“丢垃圾”相对容易理解,即孙老师将课本中自认为质量不太高的选文当垃圾那般弃置一旁,另选优美时文补充讲读。这件事刚开始的时候受到的责难最大了:你孙映雪有什么能耐,敢说堂堂的人教版课本选文质量不高,竟给学生讲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个别性急家长甚至找校长或教育局长拍桌子,要求撤换或调离孙映雪。后来,是国家教育部的专家出面救了火,他们明确放出话,说高考不考语文课本的内容,课文“无非是例子”嘛,不管课堂上学哪篇文章,只要具备举一反三的阅读能力就行。这无形中等于帮孙老师说了话,加上孙老师讲析那些自选的时文,颇能吸引学生的视听,于是反对者慢慢偃旗息鼓了。
要理解“王婆卖瓜”,只有结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具体语境,意思自然凸现出来了:即孙老师课堂上讲析他自写的文章。这种方式遭受的待遇跟“丢垃圾”相反,首先学生举双手赞成。因为平时接触的课文,作者远远隐遁了,即使有注释或简介,也只干巴巴几行文字;如今作者活生生站在眼前,而且是朝夕相处的老师,有头有脸有声有息,现身说法地讲自己的“大作”,感觉便不只是新颖了。在沉木教育界,散文发表在报纸杂志的为数不少,可屡屡被各类选刊转载的绝无仅有,因此从理性角度讲,孙老师的“王婆卖瓜”式教学,也似乎应该像苗娟秀老师常年如一日的亮丽裙装那样,成为校园里一道独特景观的。然而反对的声音不绝于耳,而且尖刻无比,“哼,自己炫耀自己,连含蓄谦逊的美德不具备,咋能为人师表呢!”
孙老师反唇相讥,“有本事也来炫耀呀!新一轮课程改革已在全国好几个省市启动了,提倡‘一标多本’,允许根据客观需要,自主开发和利用课程资源,自主选、编、讲课文,只要教师有这样的能耐——学无定法,教无定法;白猫黑猫,能抓老鼠是好猫!”他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该“羊碰头”仍碰,该“丢垃圾”仍丢,该“王婆卖瓜”仍卖。
有好事者冷静分析,认为孙老师之所以能我行我素,而没像个别“不遵章法”的教师那样,被通报批评或贬谪调动,深层原因不外乎五:一、他学历高,是高考制度恢复之后的首届本科生,在当时有点像大熊猫那般珍稀;二、他所教班级的高考成绩并不低,甚至屡屡高于一中平均线;三、他发表了众多散文,在校园里和社会上有不少读者;四、他“过去完成时态”即已经步入工作岗位的弟子,对他的评价出现了大转弯,认为他的课尽管不无离经叛道之嫌,却与个别“把语文讲成数学”的老师比,具有柔韧的穿透力,相隔越久,印象越深——当求学之路无数东西被时间的流水冲刷殆尽后,他上的课恰好水落石出般凸现在记忆的河床上了,冷不丁的,从日常生活中,从紧张工作中,甚至从休闲娱乐中,有声有色原汁原味;五、孙老师吉人天相——关于这一点,举他职称的例子吧。
热衷于散文创作的孙老师,并无哪怕只言片语的教学论文发表;讲课的类型尽管多,却属于民间笑话集成版,没一种被官方所认可。因此当他教龄满五年要申报中级职称的时候,除了一纸文凭外了无其他。教育局职改办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坏小子幸灾乐祸地问:“孙映雪,您的职称咋办呢?”
“该咋办咋办吧。”孙老师事不关己的样子。
于是几年时光,他连中级职称的申报权都没有。
直到后来地方政府“查缺补漏”,专门发文规定,凡教龄满八年的本科生无条件地晋升中级职称,孙老师才搭了顺路车。又过了几年,当孙老师需要申报副高职称时,他大学时代“文学四友”中的另外三人,都已在仕途崭露头角了,因此不等职改办当年的那坏小子明知故问什么,晋升的条件已悉数具备:连续三年的考核优秀,两张市级奖状,两篇省级论文——孙老师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捉笔的,连八百多元的版面费,也由刘校长报销了。
从此,沉木县熟悉孙老师的都感叹,此人非池中之物,不会久居人下了。然而如同一直坚持那独特的教学方式一样,孙老师始终固守在普通教师行列里,心思不涉名利场,业余专力搞创作。同行中古文字方面有造诣的,模仿亚圣孟轲老先生游说少壮派政治家梁惠王时的口气说:“孙映雪之不官,实不为也,非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