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隐士章第中宁静的田园生活,几天后被父亲章太华打破了。
父亲的摩托车是从甜水乡街道的修理铺里买的旧货,消音器都废弃了,跑起来轰隆声非常夸张,被同事戏称为野牛牌垃圾摩托车。那牛似的野声在榆树坡出现不久,父亲就披着午后的艳阳闪进了小院,“中考成绩出来了,儿子!”
海明威笔下的桑提亚哥老人跟捕获的大鲨鱼搏斗得惊心动魄,令章第中难以割舍,他几乎心不在焉地回应:“嗯,我的估分差不多吧?”
“啥差不多——实际成绩七百二十四分,比全县第二名多二十分!”父亲个头不高,摩托车也骑得气喘吁吁的。
“这么说,我是全县第一了?”
“对。二中宏志班已经录你了!”
“啊……我的自愿不是一中凌云班吗?”
“那是咱担心进不了宏志班才报的嘛。”
“可……”章第中终于放下了书本,好像一时间转不过弯来。自从填报了自愿,他意识里已经将自己定位成一中学生了,何况中考的时候他的考场就安排在一中,一中校长刘百泉忙里偷闲,专门挑“年龄十五六岁貌似聪明伶俐的考生”面试过。章第中面试后得到的答复是,只要成绩高于一中录取线三十分,就毫无疑问能进凌云班学习。
“二中宏志班录的是全县的尖子,你小子难道不满意?”
章第中摸着脑袋憨憨地笑了,“我春光姐考上了没有?”
父亲庆幸地点点头,“成绩不是很理想,录在一中普通班了。”
春光是章第中唯一的姑姑的小女儿,父亲理所当然很关心。
章第中洗了冷水毛巾给父亲,“其他同学考得咋样呢?”
“甜水乡初中考冒了,三百多毕业生小半上了录取线,差点追平县城几所初中了。”父亲又擦脖子又擦脸,哗啦啦将毛巾拧干净,“噢,我只顾说中考,差点把高考给忘了——你们班主任的儿子鲁一鸣了不得,理科六百九十多分,冲进全省前十了。”
父亲跟鲁伟祺老师是早年的同学,关系一直比较铁,打心眼里替鲁老师高兴。
“真的?他读的可就是一中凌云班呀!”
“对——他当年想考二中宏志班没考上。”
父子俩瞬间都语塞了,像被这句话的言外之意镇住了似的,片刻之后章第中又问:“中考成绩啥时候知道的?”
“高中学校忙着应付高考,中考成绩今天才公布的。”
正这样说着,就有庄里乡亲嚷嚷着进了小院,打探各自孩子的中考情况了。他们是听到章太华独具特色的摩托车声而来的。章太华早就预备了这一手,兜里掏张纸条,几个孩子的成绩全记在上面。
遗憾的是,所有的家伙全名落孙山了。
乡亲们个个傻了眼。孩子都十六七岁,没考上高中怎么办?女儿已在初三复读了一年的牛进山,便想让女儿上技校或读职中去,可其他几个孩子都是应届生,感觉下不了这决心,因为上技校或读职中,虽说解决了眼下的难题,但从已有的例子看,孩子毕业之后最好也就能在南方一些合资企业找个没多少技术含量的活儿,七八百元的月工资,每天包身工似的干十二三个小时,跟赤手空拳走四方的农民工没任何区别。因此讨论来讨论去,决定还是重新回炉复读初三,明年实在考不上高中了再另谋出路。
于是转而就上技校、读职中和复读的事向章太华求教了。
在沉木县,每年的这个季节,无论城乡,无论哪个庄子哪条街巷,凡有人攒堆儿畅所欲言发表议论的地方,十之八九总与高考或中考有关。父亲因为要赶回学校,打发走了乡亲,就带儿子去看望奶奶。父亲给奶奶又买了奶粉。奶奶一年到头差不多吃二十多袋奶粉,一小半由父亲供应。两人走在庄道上,脚步是那般轻盈那般爽,父亲边走边小声哼起了秦腔:
有包拯坐八抬自思自想
思想起当年的大事一桩
……
从三伯家出来,太阳已明显西斜了,可就在父亲牵过他的野牛摩托准备跨腿骑上去的时候,一中的黑色桑塔纳风尘满面地驶停在了章家小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