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中又找到老班,“我想问问文理分科的事。”
老班惊诧而严肃,“这么说,你是真想学文科?”
“对。”
“你理科这样好,学文科不可惜?”
“可我的心里,好像更喜欢文科。”
老班静看着章第中,“人一辈子啊,好多事光凭喜好怎么行!起码就目前形势看,无论考大学、就业或将来谋发展,理科的天地广阔得多。”
“可我不忍心放弃文科。”
“那就忍心放弃理科了?”
章第中咽咽唾沫,无法回答。
老班还要说什么,办公室干事催开会。老班趁机掐断话头,“我已经说过了,不会让你出凌云班,不会让你学文的!”
又碰了个软钉子!
章第中忿忿然回到教室。所有同学都在专心自习,气氛安静而祥和。章第中耐着性子在座位上坐了片刻,终于无法控制情绪,猛然抱起桌上的书本,一古脑儿抱起来,哗啦啦从窗户里扔下楼,在莫名的惊呼声中,摔门出了教室。
一进宿舍,章第中蒙头便睡。父亲反对学文,他完全能够理解。父亲读高中那会儿,由于过于偏好语文,忽视了理科学习,高二分科的时候不得不选择学文,可因为数学实在太差劲,考试总得个位数,四次参加高考四次铩羽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最终不得不在村三年制教学点当了民教。而当民教之后,也是因为数学拉后腿,在无数次转正考试中一直无法迈过端铁饭碗的那道门坎。
父亲常不止一次地总结说,他真正让文科害苦了。
“让文科害苦了”的父亲没考上大学,没谋得一份正式工作,最终只能将人生的理想寄托到下一代身上,在给儿子起名的时候,特意查字典确定了“第中”两个字——第中者,直白些现实些解释,就是考上大学的意思!
因此在章第中的心里,毅然决然选择学文,除了确确实实因为喜欢,因为爱好,似乎还包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可他没有想到老班会那样粗暴地对待他的选择。他先后两次慎重地找到办公室咨询,两次都遭遇了蛮横的拒绝——那矜持的态度,轻率的语气,给章第中感觉实在糟透了。摔门走出教室,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躺床上默思静想,更有点悔之晚矣的感觉。可不等他对过激行为有所补救,老班已派人传唤他去质询了。
“你真行啊!”老班的脸板得铁块似的,盯瞅着章第中足足半分钟,“在我教过的凌云班学生中,还没人敢这样耍大牌闹教室呢!”
章第中满心歉疚,深鞠一躬,坦承错误。
“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学嘛。”老班轻轻挥手。“这文理分科的事,你跟父母商量过吗?”
“跟我爸说过。”
“他支持学文?”
“不。不很支持。”
“这就对了。”老班面露得意之色,“本来嘛,学文科的同学大都是由于理科‘短腿’,成绩掉队,别无选择才走的路。”
章第中凝视着老班,用目光坚持内心的主张。
老班冷眼观察,只能以退为守了,“这样吧,干脆叫你爸上趟城,学文学理咱详细斟酌,这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哩。”
给父亲打电话前,章第中多了个心眼,先拨通了姐姐的手机。
姐姐语气非常可亲,“弟啊,你肯定有事想求我?”
“对。你劝劝老爸,让支持我学文吧。”
“啊?你可千万别学文!”
“为啥呢?”
“你知道大学里文史类多艰难吗?工作不好找,即使找到收入也低;哪像理工科,尤其热门工科,大三常被抢签了,多潇洒多实惠!”姐姐滔滔不绝。
“你咋……也这样说啊!我挂了!”
姐姐知道弟弟生气了,马上改换了态度,“好好好,我试试吧。只是试试——你知道咱爸老文科了,高考吃尽了苦头的。”
“可我和咱爸不一样……”
“知道——我尽力而为吧。”
田园静瞅章第中的情绪稳定了,“你当真要学文?”
章第中点头,“对。”
“啊?中国将少一位院士,少一位科学家了!”
章第中握拳欲打的样子。如果在数月之前,他肯定要误解这句话,然而现在不会了。他从田园静的语气和表情中,读出了某种失落、迷乱甚至留恋,真切而鲜明。同桌一年,他对这个女孩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除了不肯服输,勇于进取,她性格其实挺阳光的:坚毅,友善,乐于助人。
章第中无奈地摇摇头,“可是老班死不答应。”
“老班的口要一松,班里立即少三个人。”
“三个?还有谁?”
“杨琴和江小兵。”
江小兵选择文科,应该在情理之中,他正是那种所谓理科“短腿”的家伙,化学、物理和生物总考不好,几轮下来,名次已退到凌云班末位数。可杨琴呢,尽管语文很优秀,但从没听她本人要学文——文科和语文,毕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杨琴刚被老班传唤去了。”田园静悄声说。
章第中于是专门约见了杨琴,“你为啥要选择学文?”
“遗传基因吧。”杨琴说,“我爸是中学历史老师,另外我哥、我的五六个堂兄堂姐,全是文科出身——还有人出国读博哩:他们的经验告诉我,选择文科更成功。”
“奇谈怪论。”
“老班也这么骂我——你凭什么弃理从文?”
“其实更多同学,选文选理论据都不充分。”
“你理科那样棒,学文必定有十足的理由。”
章第中沉吟,“凭感觉吧。”
“感觉?啥感觉啊?”杨琴来了兴趣。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荒谬至极!”
“真的。假如把学文学理比作两个深不可测的渊洞,我感觉文科的洞里温暖而光明,而理科恰好相反,黑暗又冷清。”章第中故弄玄虚,却又一本正经。
杨琴奇怪地看着章第中,“怪不得老班不答应。”
“老班难道答应你了?”
“干脆叫你爸上趟城,学文学理咱详细斟酌,这是人一辈子的大事哩。”杨琴模仿着老班的嗓音说。
两个人同时笑弯了腰。
“不过还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龙颜大怒,老班能这样爽快吗!”杨琴诡谲地夹着眼睛。
章第中不好意思地直晃脑袋。
父亲匆匆从乡下赶来后,先直接拜访了老班,然后才到章第中宿舍里。父亲须发长得很,乱蓬蓬的,左衣袖上箍了圈黑布,上写白色“孝”字。
章第中一下子呆住了,“爸……我奶奶……?”
“对,你奶奶殁了!”
“啊,啥时候殁的?”
“一个多月了。”父亲说。“怕耽误学习没给你说。”
章第中心里一酸,双眼顿时模糊了,努力克制不让泪水流出来。
室友们都在午休,宿舍里一片狼藉。学校不监督检查的时候,沉木县几所高中的学生宿舍难兄难弟般又脏又乱,简直没个落脚坐屁股的地方。章第中估计父亲还空着肚子,便相陪上街吃饭,父亲没有阻拦,出了宿舍便说:“李校长刚跟我说了你想学文的事。”
章第中忧心地看着父亲。
“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吧,反正你已长大了。不管选文选理,只要好好学习,将来总能考上大学,总能自食其力的。”父亲空前大度了。
章第中不知道父亲因何转变了态度,看着那明显有了白发的双鬓,久久没有话说。他努力不问奶奶去世的情况,怕问出口控制不住哭起来。
“爸,今年还有庄稼吗?”章第中想转移一下思路。
“老天只下了一场透雨,夏粮连种子收不来,秋粮目前无法确定呢。”父亲说。
出一中校门转小巷折弯再折弯,街面上有许多卖沉木风味小吃的饭馆,什么雀舌面、懒疙瘩、浆水凉粉或荞麦面等,四元钱一大碗。
父亲分明沉浸在奶奶去世的伤感中,饭桌边坐下后抽噎似的叹了口气,“听李校长说,你们放暑假补课前有两天空,正好是你奶奶七七了,抓紧回家烧张纸吧。”
章第中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在心里的悲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