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中没有想到,能跟温捷雅坐一间教室考试。
老班开学之初的话一点不假,期中考试后没多少日子,会考便接踵而至了,尽管高一年级只有地理一个科目。会考是省级考试,由县教育局统一部署,在八所高中统一安排考场,统一调配监考老师。
章第中的考场被安排在二中,相距一中不上两公里,他带齐证件文具等必需品早早步行出发了。二中多年前申报“省示范”的时候,政府倾全力投了资,校舍建筑卓尔不群,正门气宇轩昂,四四方方的朱红色大理石门柱上,悬挂着让一中既耿耿于怀又羡慕不已的铜质招牌——省级示范性高级中学。但二中别于一中的,更在于其深厚的人文积淀,正门两边各挂有一副巨型红底金字牌匾:
百年老校,百载育人,桃李百年争烂漫;
数代园丁,数载气象,精英数代唱辉煌。
距正门百多米的侧门,是清光绪三十一年沉木高等小学堂的牌坊式建筑,高等小学堂由沉木书院更名而来,而牌坊式门亭据说仿造了明万历六年创建的沉木书院的正门,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属于省级重点保护文物。础石上“光绪三十一年”等字样依稀可辨,门两边的黑底金字对联,为著名的民族英雄湖广总督林则徐先生于道光二十年八月被充军发配新疆路过沉木的时候“夜宿书院”留下的墨宝:
师道立则善人多
教化行而风俗美
应该说,这个门亭,见证了沉木教育的兴衰更替,风雨历程。章家的列祖列宗当年很有几人肯定曾不止一次出入于门亭之下。如此一想,章第中不由得肃然起敬了。从侧门而入,左右各耸立小榭一座,分别护佑着顺治六年沉木书院的“上谕碑”(相当于学生守则)和光绪三十一年的“新修沉木高等小学堂碑记”。过小榭,一道“学府遗墨”拱门,给人无限遐想,可惜章第中没时间入内观览。绕小门,假山、雕塑、教学楼、办公楼、实验楼和公寓楼,布局合理,呼应有致,处处都可以遇到碑记文物或名家题匾,不由人不像草圣王羲之昔年漫步兰亭那般游目骋怀,感慨系之。
校园里考生挨挨挤挤数以千计,用“洋洋笔阵”形容毫不为过。不久喇叭里播出了轻柔的音乐,音乐歇止,甜甜的女声通知“考生开始进入考场”。章第中进入考场后才发现了温捷雅,就在他左边隔一座的位置;温捷雅同时也发现了他,吃惊不小,马上朦朦然低垂眼帘落了座。章第中心血来潮,不假思索撕张纸条,伏在桌上写道:“同时交卷出考场好吗?”飞快地扔给温捷雅。
左右好几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举动。
温捷雅赶紧将纸条收了,也不急于阅读内容,只飞快地瞟章第中一眼——截止目前,她肯定还不知道,章第中为她去街巷设伏花公子的惊险一幕呢。
不久,监考老师进了教室,一男一女,女的长发披肩,颇有气质,双手插裤兜看着考生,要求把证件放到桌子左上角,男的五短身材,邋里邋遢,熟练地开启试卷密封袋,哗啦啦分发了试卷和答题卡,叮咛先认真填涂好姓名、会考证号等。随后女监考销声匿迹不知去向,男监考则任劳任怨地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面朝楼道哔哔剥剥嗑起了麻子。
沉木的黄土地出产的大麻子,远销周围很多地方。
考场沉静了五六分钟,有人开始偷偷从桌箱里抽出资料尝试抄袭。男监考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于是考生书本纷纷上了桌面。后来个别人觉得翻资料找答案过于麻烦,得寸进尺互递纸条或口传结果,立即遭到男监考的喝止。男监考站在讲台上,嘴角挂一串麻子皮,目光灼灼地声明说:“必须自己想办法做题,否则答案雷同,不仅考场试卷会全部作废,我们监考也要受牵连挨批评呢!”
听师兄们介绍,高中三年的会考纯粹是一种过场,是无数考试中最闲适抒情和随意的。试题确实都不太难,章第中几分钟就完成了第一卷,回头观察温捷雅,看她一边急急翻着课本,一边在食指上灵巧地旋转着钢笔。大约第二卷快做完的时候,女监考突然跑来,说省市巡视官员驾到了,命令考生立即将所有资料收入桌箱。教室里稀里哗啦一阵忙乱,男监考搬凳子坐到后面去了,女监考以模特儿般优美的姿态站在讲台上。
不久,巡视官员果然光临,看到考场良好的秩序,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所有的试题答完后粗粗检查了一遍,章第中不知温捷雅进展如何,想瞅空扔张夹带什么的,一怕惹温捷雅反感,二也担心被监考截获,只好无所事事坐在座位上养神,渐渐竟忍不住有些迷糊。是最早交卷的同学扰醒了他,看看距离考试结束只剩二十多分钟,回头望一眼温捷雅,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分明示意可以交卷了。
章第中等在考场外问:“考得咋样啊?”
温捷雅无奈地点头,“勉强能过关吧。”
“这种考试,过关就行。”
沿正门出了二中,在浓密的树荫里惊心动魄地走。章第中有种眩晕的感觉,前所未有,如醉如痴,一时间无话可说了。温捷雅仍穿着那件蓝白相间的东关初中校服,下身浅蓝色牛仔裤。大约走了几十米吧,章第中终于打破沉默,“高二要分文理了,你准备学哪一科?”
“我语数外都不好,学哪一科也没戏。”
“别这样说了,你上次考试在班里进步很大,只要再加一把劲,完全有能力考本科。”这是章第中调查的最新信息。
温捷雅惊讶地看看章第中,“我们班是全年级最差的……你呢,你准备学文学理?”
“我想学文,可父母老师都不支持。”
“凌云班学生,学啥都考一流大学。”
“可我心里,好像还是喜欢文科。”
“当然了,你都有文章登报纸了。”
“你也读过?”章第中激动得什么似的,可嘴上不得不谦虚,“那是上学期的作文,撞运气发表的。”
“噢,以前肯定发表过不少?”
“哪能呢?有那水平就好了。”
“你的水平还不够好?”
温捷雅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她脚下,眼帘低垂,黑朦朦的,蕴含无尽的情趣和韵致。章第中侧目观察,心里陶醉极了。如果能够,他真愿意在学习上给温捷雅以最大的帮助,“咱都选文科行吗,两年时间能学好的。”
温捷雅低眉良久,抬眼看着章第中,“我还是要学理,学文真的没一点优势。”柔顺的语气里充满了歉疚。
章第中心里可惜,嘴上却说:“尊重你的选择——无论学啥,尽力就行。”
温捷雅点头频频,睫毛忽闪,楚楚可怜。
五月的艳阳下,街道两旁的槐树尽管还没开花,可浓浓的荫凉里飘浮着妙不可言的清香,两人忘我地穿行其中,又一次找不到话题了。此时此刻,章第中觉得送温捷雅一封信多好,或者送张登有自己散文的《西部联合报》……可为什么,为什么始终没见编辑寄样报呢?
不知不觉到分手的地方了,温捷雅要回家吃午饭,章第中需返校上食堂。轻轻道声别,温捷雅就沿侧面小巷走了,身影充满了诗情画意,一直走到小巷转弯处,才蓦然回首,匆匆朝章第中瞥一眼,消失进巷子之中了。就这一眼,让章第中心里掀起了莫名的快乐和幸福的狂潮,他望着那巷子呆立良久,才如梦初醒似的抬动了脚步,去转弯处往里看,尽管目无一人,但那转弯及连接的小巷,成了他心里美丽的风景。
转回正街,突然有高大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眼球,仔细看时,正是表兄吕梁山,挽扶着一位戴墨镜的女子,施施然步入一家酒楼。
正式就读一中后,章第中很少再见到吕梁山了。吕梁山代高二级英语,业余跟几个年轻的教师联手搞家教,挣外快,忙得走路都冲刺,章第中轻易没去打扰过。
章第中愣了愣神,想起了姐姐章诗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