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流长说,他请田园静出马,经“多方纠缠,不懈努力”,终于约动了温捷雅,答应星期天下午登西岩山强身健体,欣赏秋景,“咱们四人同去,没意见吧?”他期中考试名列凌云班五十八,比预想的好得多,所以情绪乐观了不少。
“意什么见啊?”章第中的心突突直跳。
星期天下午一会合,刘流长故意从零开始,“她叫温捷雅,十八班的美女。”
田园静更不动声色如法炮制,“他叫章第中,凌云班的才子。”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章第中实话实说争取主动。
“噢,是吗?”刘流长和田园静心照不宣齐声问道。
“是啊,他大名鼎鼎的,一中的师生谁不认识!”温捷雅落落大方,目光电章第中一下,眼帘开张,睫毛笼起,明眸皓齿,笑态可掬,与运动会朦胧诗般的形象判若两人。
登山气氛如此良好,刘流长和田园静鼓掌庆贺。
沉木县城四面环山,东鹿鸣山,南翠屏山,西西岩山,北堆秀山。登西岩山必须经过沉木河。据宋天圣版《沉木志·山川志》载:“沉木河之源,一自东南诸山间,一自西南诸山间,二水分流,蜿蜒百里,会于沉木城南,绕县城,西北流,数百里而注于黄河。”如今千多年过去了,山川方位依然如故,改变的只有面貌。换句话说,沉木大地不再“山绿水蓝千里秀”(地方志所引古人断句)了,东山早没了鹿儿鸣,南面群山尽管依然高耸如屏,可远不是“翠屏”了,北面呢,虽然仍是众峰攒拥,但“堆秀”景象已荡然无存。时令已步入晚秋,沉木河只剩一绺浊黄的溪流,还不等绕过县城,已被地下管道里脏污的排泄物染成了黑褐色的液体,居心叵测的毒蛇一般向下游倾泻了。四个人捂着鼻子跑过水泥便桥,发着中学生最惯常的有关环境污染方面的牢骚,踏上了西岩山落有枯叶的林间小径。
刘流长不忘使命,想男女搭配兵分两路比赛上山,并已经拽住了田园静准备同行。温捷雅看穿了他的伎俩,“分啥分?怕我多沾了凌云班才子的灵气吗!”
“你跟章第中走一组,沾光专门沾他的。”刘流长说。
“实在分组的话,我就和田园静一处走。”温捷雅说。
眼见弄巧成拙,章第中赶紧补救,“还是四人同上吧,我正要向你们请教古代沉木出产沉香木的知识哩。”
“这谁不知道?”刘流长当仁不让,“几万年前,沉木一带森林茂密,盛产名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反正是地质变迁之类的吧,使名贵木材深埋在了地下,形成了更加名贵的沉香木……我想,这无非是别有用心的文人的无聊杜撰吧。”
“你白痴呀!”田园静说,“古沉木出产沉香木,省志、县志和地方野史都有记载,哪能是无聊杜撰呢!”
“对。”章第中说。“我暑假读过《沉木史话》,引述了大量志书资料,说数千年前,生活在沉木河两岸的先民,不知道沉香木为何物,竟跟普通树枝放一处炊饭,使沉木河岸香气缭绕,四季不断,加上那时山绿水蓝的,真似人间仙境哩。”
“啊,古人多牛皮多浪漫呀!”两个女孩惊呼。
“这不是古人杜撰是什么?如今沉木大地上,能找到火柴棍粗一截沉香木吗?”刘流长坚持历史虚无论。
“沉木出产沉香木,也是现代考古证明了的……直到隋唐五代,沉木地面仍偶有沉香木发掘出土——古志上说,楼兰国王曾用金呀玉的交换拉运了几马车,给自己和王妃打造棺材了。”章第中不依不饶。
“这又是你的临场发挥吧,我可从来没听过。”刘流长说。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章第中边说边留意温捷雅的反应,“现在咱们脚下,不定就深埋着沉香木呢。”
温捷雅和大家一起爽然大笑。
“咱向愚公同志学习,动员亲戚朋友挖山吧。”田园静说。她穿的仍是五千米跑道上勇冠三军的红色运动服,如青春叹息一般。
“好了好了。”刘流长终究对历史不感兴趣。“咱还是关心关心眼前的西岩山,都生长哪些树种吧。”
眼下的西岩山,无非是些榆树、杏树、杨树、柳树、槐树和松柏树等常见树种,榆树、杏树、杨树和柳树大都树龄已高,垂垂老矣,且受一种叫天牛的虫子的叮蚀,只剩许多半枯的树桩了,坐化的和尚一般静默于山坡之上,叶子也经霜大半脱落了。据说当年栽种这些树木的时候,县城居民连饮水匮乏,每人每天定量供应,但可敬的建设者们硬是蓄积山洪,肩扛担挑,让整座西岩山披上了绿装。
近年来国家大力投资搞引水工程,西岩山压了滴灌设施,槐树和松柏等新品种,郁郁葱葱茁壮成长,早成游人眼中的风景了。山径并不难走,四个中学生嘻嘻哈哈一路玩笑,全然没有疲惫的感觉。
刘流长突然发难,“温捷雅,为啥不主动说一句话。”
“才子面前,除了倾听,无话可说!”
“罚你唱首歌。”刘流长说。
“举双手赞成!”田园静说。
“和章第中对唱。”刘流长得寸进尺。
“五音不全,唱什么唱!”温捷雅说。
“唱《纤夫的爱》。”刘流长情知不妙,抱头鼠窜。
“放屁!”温捷雅追赶两步止住了。
温捷雅的衣着也和那天运动会上毫无二致,上身印有“东关初中”的蓝白校服,下身牛仔裤。她玩笑的时候眼帘开张,睫毛笼起,明眸皓齿,没心没肺,火辣调皮;不玩笑时则目光回敛,双眼黑朦朦的,给人安静祥和的美感。
刘流长对章第中说,他跟田园静只做个媒介,让温捷雅跟章第中真正相识,至于以后能否相知,就看章第中的能耐了。”
鼠窜而去的刘流长已捷足登上山顶,激情高唱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好汉歌》。等三个同伴驾到,他倡议举行歌曲大联唱。章第中不想拿短处示人,首先投了反对票。两个女生也说唇干舌燥没兴趣。于是大家选一处高地,拿出食品饮料补充能量,指点处在县城不同方向的几所学校,辨认先后参观过的沉木教育纪念馆和革命博物馆,将尽收眼底的沉木县城粗略地点评了一通。
因为晚上上自习,四人不敢多逗留,下山路上一气呵成,跨过便桥转眼到了县城西关。章第中想问一问温捷雅期中考试的情况,始终逮不到合适的机会。他专门看过十八班的光荣榜,上榜的三十个人中没有他渴望的名字。他觉得就这样分手实在可惜,正好看见不远处街头聚了一圈人,里面有声音吼秦腔,便提议不妨再凑凑热闹。
“土八路的自乐摊,有啥看头啊!”刘流长说。
“土八路的自乐摊?”章第中不解。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索性去转转吧——你说呢,温捷雅?”田园静洞察入微。
“你要去,咱就去。”温捷雅说。
人圈当中,有位半老女人叉腿站在地上,梗着脖子吼秦腔,具体唱词听不清楚,可音调高亢,豪迈有力,脖颈的血管清晰可见。半老女人身旁的凳子上,是自乐摊的乐队,以胡琴为主,伴有锣鼓等响器。刘流长说,这自乐摊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演唱者和听众尽管大都是来自乡下的“土八路”,可身份相当特殊,不是博士的爷爷奶奶就是硕士爸爸妈妈,或者至少子孙后代是已在城市工作的大学生。他们年事已高,没能力在乡下耕田种地了,可又不愿随儿女们到遥远的城市生活,就在县城买了楼房居住。种惯地的人住楼房闷得慌,于是不知道什么人串通,在街头办起了消闲解闷的自乐摊,这样说时,女人秦腔已经吼完,旁边站起一个灰白头发的老汉,向乐队示意些什么,乐队便纷纷歇了手,老汉热热嗓子,自顾自地清唱起来。声音悠扬,婉转,带些许忧伤,些许凄苦。章第中听歌声似曾相识,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看左右的观众,有嘻嘻哈哈的年轻人,有神情专注的中老年人。他轻轻推了推身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叔叔,这是啥歌啊,我们咋一句听不懂?”
“是老辈人唱的花儿,现在叫情歌吧。”眼镜说。
“啊?”章第中偷眼观看温捷雅,恰好与她敛敛的目光不期而遇,两张稚嫩的脸顿时红潮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