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一直失眠。”刘流长说。
“你吃在家住在家,凑热闹啊!”章第中说。
刘流长叹息一声沉默了。正式开学之后,自从章第中知道刘流长的特殊身份,就再没怎么跟他接触过,即使碰面,也互相笑笑算作招呼,今天是刘流长主动相约散步的。由于学校条件所限,课外活动没有充裕的锻炼场地和项目,教室又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乌烟瘴气,因此校园里三三两两尽是随意散步的同学。
刘流长冷不丁问:“实话实说,你来凌云班后悔不?”
“你不会又钦差大臣想了解啥吧?”章第中板着脸。
“别凡事想那么崇高好不好?人家真真切切烦着哩。”
看刘流长心事重重的样子,章第中不好贫嘴了。凌云班最近比普通班忙得多,从老师到学生紧锣密鼓为凌云教育基金会审核新生资格及联欢活动做着准备:精心布置了联欢会场;英语老师特意教了许多礼节性用语,又修改了第一届凌云班开班典礼上学生代表的英文发言稿,让田园静读熟,防止需要时措手不及;李伟民以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双重身份,指导章第中写了汉语讲稿;另外又搜集打印了十几则简短的文质兼美的答谢辞,让同学们默记于心,遇即席发言可出口成章;至于“凌云班学生基本情况登记表”,也一式三份全部填好,李伟民在填表之前特别强调:“凡家在县城的,务必将父母写成下岗工人;凡家在农村的,一定将父母写成种地农民。”
同学们愕然,“为啥对国际友人不诚信?”
“这哪是不诚信啊!”李伟民面露难色,“这只是美丽谎言,因为‘基金会’资助的对象,全是品学兼优的特困,可咱小小的沉木县,经济特困的家庭太多,品德优秀的孩子不少,而要品学兼优,毕竟不是易事——二中办宏志班,一中办凌云班,其他几所高中都办各自的尖子班,这些班大都由外界相关个人、部门或组织资助,并清一色要求受助对象既家庭特困又品学兼优。为了把资助经费留下来,让尖子班持续办下去,让沉木孩子受更优质的教育,各学校不得不约定俗成出此下策了。”
同学们听后默然点头,认认真真填起了表格。
为了万无一失,李伟民要求弟子们原原本本将填表的内容写在笔记本上,免得以后需要相关信息的时候相互矛盾,漏洞百出。
可就在万事俱备只等审查的关头,突然接到凌云教育基金会的通知,说与沉木一中是老合作伙伴了,因此今年不专程审查了,只要求把新生的翔实资料传真到上海分部就行。与此同时,通知还说所有支助款项已悉数拨付,第一批生活费必须尽快发放给学生——“基金会”除了支助凌云班所有同学三年全部学费,每人每月还补助二百元的生活费。
轰轰烈烈准备的活动说取消就取消了,大家自然不无失落,可二百元生活费领到了手,又是无法替代的喜悦。
班主任更如释重负似的说:“大家放松放松神经,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吧。”
然而主动邀请放松散步的刘流长竟一直闷闷不乐,全没了暑假在图书楼上的那份憨态与洒脱,经章第中再三追问才叹口气,“进凌云班,我真有些后悔了。”
“为啥呢?”章第中非常不解。
“学习压力太大了。”刘流长说。
“压力谁没呢?我也夜夜睡不好!”
“咱咋能比呢?——你是中考状元,我根本没考上高中。”
章第中眼睛瞪得像十五的月亮,想狠狠地击刘流长一掌。
刘流长为人很坦诚,说他在初中的班上只是个中等生,考高中也就在两可间吧,但中考成绩公布,竟低了录取线二十多分……可望子成龙的老爸无视客观差距,不仅硬让他上了高中,而且还塞进了凌云班。
章第中大惑不解,“可‘基金会’审查一关——”
刘流长赶紧摆手,“有些事你知道就行,别在班上广告了,我爸还要在学校混事业哩——细想老革命也挺不容易的,只是这种拔苗助长的做法,给我的压力太大了。”
“凭你的聪明和意志,肯定会慢慢好起来。”
“为了老爸,咱只能把吃奶的劲使上了。”刘流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晚上睡不好,白天上课困不困?”
“上课倒没大影响,可晚上睡不着的那段实在难熬。”
“这就是差别啊——我晚上一失眠,上课就打瞌睡。”
想起刘流长暑假坐在床头酣睡,章第中笑着给了一拳。
“可三年时光,你难道每天晚上要听别人的呼噜声?”
“我想校外租房。晚上就算睡不着,也看看书啥的。”
“不可能——学校不可能答应,你爸妈也不会答应。”
章第中想问原因,自习铃声响了,只好掐断话题回了教室。
周末,父亲送姐姐去外地进修上了县城,到学校来看望章第中。父亲让领着在校园匆匆走了一圈,瞅着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新楼,判断哪里是他当年复读的时候熬过油灯的教室,哪里是排队打过开水的锅炉,哪里是吃玉米面馍镆喝玉米面粥的灶房……从而发自内心地感叹母校的巨大变化。姐姐在旁边偷偷地乐,“别说爸毕业快三十年了,我走出一中才多长日子,感觉都恍如隔世呢!”
章第中好容易插上嘴,小心翼翼把校外租房的想法提了出来。不等父亲表态,姐姐首先反对,“校外租房的几乎全是老复(读生),掺杂着不少小混混,你一个凌云班学生,咋会动这种心思呢!”姐姐前前后后在一中应届班和复读班呆过五年,对校内校外明里暗里的事了如指掌。
相跟而来的吕梁山也旗帜鲜明地帮姐姐的腔。
章第中不满地挖姐姐一眼,想说什么忍住了。
“要不去看看医生吧。”父亲一脸疼惜和焦急。
“看啥看——都是以前爸妈管得太死,现在独立了,自由了,晚上兴奋得睡不踏实,慢慢调整肯定会好。”姐姐说。她明天就将赴一中联系的师范大学进修,衣着打扮滴水不漏,跟说话一样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