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日,正值雨水,快到晌午了,也没见到半点太阳的影子,院子里头,安顷和同顾希朝如同往常一样,这边说着,那边时不时的回上两句,唠家常一样,那头的三宝远远的瞧见了,暗暗的抹了把眼泪,转身就去给菩萨烧香去了。
下午的时候,顾希朝的精神却是好了不少,同安顷和说了好些话,说起那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子,没事就喜欢往宫外跑;年纪小小就文才出众的小少爷,说话都是老气横秋的;那年,在东市同哪家的公子打了一架,回去关了几天的禁闭……说的俱是那些年的混账事,便是大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也还能一件一件的数出来。
说的正欢的时候,许久未见的顾怀竟然来了,顺道还带了句允帝的口谕来,说是让瑜王爷立即进宫去,问他是有什么事,那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带了句口谕,其他的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这边扭捏了许久不想走,那边顾希朝温声细雨的劝了好一会儿总算是肯去了,便是走的时候又拉着顾希朝的手好一会儿才松开:“本王就去一会儿,立马就回来。”满脸的不情愿,走趟皇宫就能要了他的命一样,闯刀山火海似的。
顾希朝点头柔声道:“去吧,别由着性子来。”
这头总算是肯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好一会儿才走远,顾怀瞧着那便远去的背影可算是舒了口气,回头去看顾希朝,只见他瞧着外头笑的温和。
原本就是自家兄弟,也没什么好拘束的,坐着唠了些家常,说了些近来的的事:“前几日夜里的那场雨,气候有些凉,临儿病了一场,都说那孩子像你,身子骨弱。”顾临的出生,便是一根牵连顾家人的线,好似承载了整个顾家所有的温情。
“城北的张大夫医术好,便是宫里头的好些太医也及不上,请他去府上看看必定是好的。”以前自个儿的病都是请的张大夫来看的,不仅医术好,待人也和善,一副残躯竟也让他拖了这么这年,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是拖不到今日的。
“嗯,也都是请的他,前些日子,老爷子说你学问好,非要请你给临儿做师傅呢。”顾希朝天赋好,数遍顾家祖上也难找出几个来,幼时入的一个学堂,同一个夫子教的,可偏偏学出来的就是两番模样,一个当仁不让的中了魁首,一个显些落了榜,放在家里头的现成的师傅,谁不愿意跟着学。
“怕是没这个福份教他了。”这副身子骨,喘口气都是上天垂怜,哪还有那份精力去教人子弟。
“你也别多想,总归、总归是有法子的,咱们顾家素来和善,必能得上天庇佑的。”顾怀笑的有些难看,兄弟这么这年,又岂不知他那是痼疾之躯,不过是些宽心的话罢了,可心下却还总是觉着他不该是这个命。
顾希朝笑了笑,抬头瞧了瞧院子里的桂花树,还没缀上新绿,同样的枝干,却比冬日里多了几分生气,花草在世,尚能枯木逢春,只是这人,却是再也不能了,今年的花开的不好,还有明年,人这一辈子的遗憾牵挂,就只能带到黄土底下埋着了。
“小朝,你素来沉稳,行事也自有主张,可如今……王爷这一去,日后,就不怕他怨着你么。”昨日让人传了信来,说是今儿府上一聚,说什么聚聚,这么些年哪一回不是自个儿厚着脸皮往他这边跑的,也没见他客客气气的请过一回,便是逢年过节的请他回去聚聚,都要遣了人来催上好几回才肯去,还真当自个儿是个外人了,这会子,假传圣喻把王爷支开的事倒想起他这个做兄长来了,真真是,哪有他这般的自家兄弟。
这边释然的笑了笑:“他若是怨便由着他怨罢,左右那时候。我也是不在了的。”依着他那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若真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自个儿走,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不要命事来,又何必叫他难受,不如就别让他看着,自己安安静静的去了就是。
便是再怎么难过也比亲眼看着心心念念的人走,而无能为力的好。
“你也该知道,王爷虽说性子懒散,可你的事,他素来执着,你不在了,谁又能劝的住他,只怕是是要和你一同去的。”
记得有一回夜里,顾希朝病情加重了,正遣了人要去城北请张大夫来,可喻王爷偏是要自个儿亲自去请,倾盆大雨的拦都拦不住,硬是跑着请人去了。他的事,他素来上心,若是顾希朝当真是不在了,怕是要跟着一同去也说不定。
“若是真到了那等地步,就劳烦大哥替我带句话给他。”
“你说。”
“若是真的有那边,我就在那边等他,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罢,他活多久,我便等他多久,咳咳……”话还没说完,便又掩着嘴咳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这副身子,真真是到了残喘的地步了,便是说句话都不利索了:“不必急着过来,我总是会……咳……等着他的……咳咳咳咳……。”
顾怀暗暗的叹了口气,“好,我记住了,一定帮你看好他。”再看着跟前面色清瘦的人,往日种种不禁浮现眼前,这样文才过世且又正直清廉的人就该是个一世安乐,偏偏却……可见这世道是没什么公平可言的。
“有大哥这句话……”话才说到一半,便又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接着道“我便放心了。”
如何……能真的放心呢,他那个人,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却还总想着把他照顾好,又如何能放心、如何能……舍得!
这年的雨水,天色有些阴郁,却叫人觉得格外的清爽,一眼望去全是阴沉沉的一片,再远的距离也变得近了。
顾希朝仰面望着天好一会儿,许是想到了谁,嘴角一直噬着笑,顾怀看着再也不忍的别过头,待到再回过头来,瞧见的是竹椅上人闭着眼,去的安详,叫人看的心痛。
那位少年得意就官居高位的顾希朝顾大人,百姓赞不绝口的好官,终归是在允帝八年的雨水这天……去了,堪堪二十五岁的年轻大人,在最好的年华里离世了。
安顷和一路仓皇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竹椅上的人素衣恬淡,一脸的安然,就那样安安静静的靠着,睡着了一样,门外的人瞧见了远远的笑着,好一会儿才走到跟前,就这么看着竹椅上的人,一双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好一会儿笑道:“想来是又做了个好梦吧。”字里行间都是柔情。
顾怀看着都不忍,想要说些什么劝慰的话,终究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安顷和装的没事人似的,轻轻的把他褶皱了的衣角给理顺了,生怕把睡着的人给吵醒了,他的小朝爱干净,穿的从来都是干净整洁的。
“外头风大,怎么在这里睡着了,病情加重了可如何是好,咱们回屋去。”言语里都是掩不住的疼爱,脱了自个儿身上的大裘盖在他身上以后,才抱着人往屋里去。
笑的温柔的人转身已是满眼通红,怀里的人更是紧的不能再紧。
顾怀瞧着那边越发远去的背影,终究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明明眼眶都红了的人,偏还要装个的跟没事人一样。
世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你想要一个人长命百岁的活着,可他却早早的死掉了,你除了无能无力还是无能为力。
顾希朝的后事是顾家过来打理的,他生前待人和善,前来吊唁的人自然也不在少数,有人扼腕叹息,有人感喟不已,末了,都要说句“可惜了这么个人”。
三日后,顾希朝出殡,落在正对着喻王府的横山上,是安顷和选的,墓坑也是他一捧土一捧土亲手挖出来的的,便是顾希朝下了葬之后,他也挨着坟头说了好些贴心的话,顾家少夫人苏晚远远的瞧见了,回头暗暗抹了好几回泪。
之后,安顷和出乎意料的没做过出格的事,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顾希朝”写个人,而他也从未刻意的提起过,再后来,都说,喻王爷是忘了那个顾希朝顾大人了,安顷和远远的听着了没说话,抬头望了望天,阴郁的跟他的小朝去世那日一样。
后来,顾怀也去过顾府两回,总是能瞧见安顷和坐在顾希朝往日坐的地方,一个人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把我知道支走,就是不想让我看见,怕我难过,想让我好好的活着……”
“可是小朝,我怎么能弗你的意让你伤心呢,你想让我活着,我就好好的活着……”
“因为,你是本王的小朝啊……”
之后,顾怀就再也没去过顾府。
允帝三十四年,太子安荣继位,改国号永明。
永明五年,太上皇安世和崩,享年五十九。
永明十七年,喻王爷安顷和薨,享年六十四,是历代皇室宗亲里鲜有的高龄。
有人说喻王陵里头是空的……
也有人说喻王是葬在了横山上……
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说,以前也有位大人葬在横山上,问问是哪位大人,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