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漫野绯霞4偌大的宁王宫里一片混乱,大大小小的宫女在长长的花廊上来回穿梭,她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珠,神情悲戚。
在宁国太后的宫门前跪了整整齐齐的三排人,从宫女到御医,每一个人都叩头低声抽泣,如果太后就那么死掉了,每一个人都死无葬身之地。他们都恐惧地颤抖,畏惧极了生死。
伊何焦急地在太后所居的祈平殿里走来走去,现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抚他,让他去睡一觉歇一歇。青言在自己的宫殿里枯坐着,她因为有孕在身不被获准出殿,她看着空空落落的宫殿,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太后忙来忙去,即使帮不上忙。阳光晴好的时候宫殿里也看不见灰尘,宫女都尽心尽力将每个角落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三天里她昏昏沉沉,有时候,会想如果离九在也许陛下就不会那么辛苦,也许会歇一歇;有时候会想,离九千万不要回来,在外面死了最好。
明因也无计可施,只能在空无一人的辰风阁里自己做些离九教过的粥一碗接一碗地给伊何送去,有时候伊何会吃一口,有时候不。
太后是伊何的亲生母亲,封号威禧太后。这个太后仍然年轻,不过三十九岁,时间这个杀手还没有去找过她,她的肌肤仍然光滑白皙,皱纹也未曾比二十五岁的女孩子多了几些。
伊何与太后关系并不好,他们两个在面子上完美无缺,母慈子孝。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起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就呆呆的坐着,太阳偏西的时候,伊何起身说母后孤走了转身就踏出太后的祈平殿,太后有时候会送送他,站在夕阳里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儿子离去,更多的时候,太后只是点点头。
“你下去吧。”伊何挥挥手让明因下去,“不必再做了,你也累了三天了休息一下吧。”
“诺。”明因不知道该怎么劝伊何。
“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扰孤,孤王想一个人呆一会。”明因都要走出大殿了,又听见伊何这么说,“还有,给孤拿一坛酒来。”
明因低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多时,明因就捧了酒上殿,她由于一路的奔跑气息还未喘匀,却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她鼻翼沁出了细细的汗珠,“陛下,酒来了。”她恭敬地跪在地上。
“拿上来吧。”伊何说。
明因抬头看了一眼伊何,伊何整个人都没在黑暗里,即使明因离他那么远,明因也还是觉察到了他身上的难过和颓丧。
明因小心翼翼的捧着酒一步一步的接近伊何,离伊何只有三步远了,明因才看清伊何一直在看着她,黑色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光,像一个疲惫不堪的狮子在累极了的时候仍然保持着警惕。
“什么酒啊?”伊何拿过酒随口问。
“九糯。”明因小声答。
“嗯,是好酒。”伊何灌了一大口。
“陛下……”明因局促又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劝阻伊何,伊何喝酒的架势就像一个流浪的剑客,而不是他应有的王家气魄。
“怎么?”伊何笑笑,“是不是不像一个王侯?”
明因急忙摇头,伊何怎么样气势都是在的。
“会喝酒么?”伊何看着明因。
明因脸都红了,她低下头,复又抬起来局促的摇摇头,“陛下,婢子不会喝酒。”
“离九没有教你么?”伊何摇摇头,“她走了二十天了吧,也不回来,孤找也找不到,都没有人陪孤喝酒了。她该教你喝酒的。”
明因更加局促,低头揉着自己的衣角。
“你坐吧。”伊何摇摇晃晃,“你就坐在这里看着我喝酒吧。”
明因坐下了,在摇曳的光下面,脸上像开了桃花一样绯红。
伊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喝酒,仿佛这样就可以刷掉所有的苦惑。
明因就呆呆地看着伊何这么喝酒,心里难过又酸楚,自己不是离九也不讨伊何喜欢,他难过着急的时候,自己不能替他解忧,甚至连陪他喝喝酒都做不到。
两个人就那么沉默,伊何一口一口的喝酒,殿外守着的卫士偶尔能听见伊何说再给孤王拿一坛酒来,还有明因悉悉索索拿酒的声音,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了。守门的卫士都换过了班,新驻守的卫士只觉得夜深人静,他们不知道明因做了有生以来最大胆的一个举动,她伸长了细白的脖颈,将嘴唇印在了伊何的脸颊上。明因流下泪来,暗夜里她的眼泪就是珍珠。
“南哥哥,我害怕。”离九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就像三年前那个在死人堆里蜷缩的小女孩。
“怎么了?”岐南停住马车。
修长干净,筋节分明的手掀开了厚厚的帘子。
“你怎么了?离九,又做恶梦?”岐南伸手去拉离九,离九却只是看着他的手,摇摇头小声说:“没有。”
岐南收回手,一步踏进了马车,终于看清了离九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你一夜未睡?”
离九抱着膝:“南哥哥,阴阳家不会放过我,很多人很多人都不会,伊何也不会。”
离九继而又扯起嘴角:“南哥哥,我知道的太多了啊,要么早些死,要么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一辈子。”
低低的声音真让人听了难过。
“你要记得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无论是谁,无论是谁要伤害你,你都可以躲在我身后。”岐南再次伸出手去,握住离九的手,“你要记得。”
你要记得还有我在,即使你不爱我,即使你的敌人会是天下。
离九没有笑,她脸上的疲惫像千年的古画,颜色都沁入了白纸里,“起风了。”她喃喃道。
岐南顺着她的眼神像外面看去,风像一个君王正在讨伐天下。
“我们必须在入夜之前找到一个地方住。”岐南去赶马车,他们一直在走些小路,人烟稀少。而沫水这个地方最喜欢刮风,一刮就是吹走人的大风,如果没有合适的地方住宿,夜里会很凉,离九会生病。
岐南忍住了伸手摸摸离九的头的想法。她心里住了别人啦,你就不要让她为难了。
岐南抬头看看天,莫名想起以前他烤过的山鸡,他和离九说过的话,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自己那么木讷笨拙,也不知道要和离九说些什么,只是在离九做恶梦的夜里一遍一遍告诉离九不要怕,我在,我会保护你。
岐南心里自嘲的笑笑,原来你就只能做这些啊,只能做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事。就算离九来云谷住了两月,也仍是师弟楚辛和她说过的话更多不是么?
与那个宁国的君王相比,你能给的只有自己烤的山鸡和一句无意义的安慰啊。岐南看着风,唯有风还在外面呼啸。
“太后,太后薨了。”来报的太监悲痛欲绝,好像是他死了亲娘一样。
伊何从宿醉里被这医生嘶哑的叫喊吵醒,他慢慢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从芷阑殿里奔出去,忽而他停住了自己凌乱的脚步,一种奇怪的笑容从他脸上显现。他开始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今天只是照例去看看他的母后。
一路上所有人都低头哭泣,越接近祈平殿声音越大,最后那些宫女太监的哭声会成一条河,几乎要将伊何淹没在里面。
伊何站在这一群废物面前,大喝:“别哭了。”
一时间所有哭声都硬生生停住了,所以人都惊讶异常,但是没有人敢抬头,哪怕是看伊何一眼。伊何很少用这样的语气与这些人说话,他的威仪不需要语气和音量来证明。
“别哭了,母后喜欢安静。”他又恢复如常,疾步走进了祈平殿。
母后还在那里躺着呢,只是整个人都苍白的已不成样子,他想去握握母后的手,他知道那双手再也不像小时候抱他的时候那么暖了,它再也不会暖起来。
伊何还是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双僵直的手,他的动作也僵硬极了。他静静的站着,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小心翼翼的站在母后面前,母后看着他笑了,没有拿手绢而是用衣袖轻轻帮他擦了擦脸,我的王儿长大了啊。母后说,然后他就被簇拥着进了大殿,成为了宁国的太子。
母后,你还是离开孤啦。伊何在心里轻轻地说。
随后,伊何跪在了地上,“昭告天下,威禧太后薨,举国哀悼。”
身边小太监呜咽了一声,说:“诺。”
宁昭武王四年,威禧太后薨,举国哀悼三十日,宁昭武王哀极,四日未朝。史书上这样记载了离九离开宁宫这段时间里的宁国大事。
这样难熬的时光里,可惜你不在啊。伊何坐在满朝文武都俯首的大殿上看着远方轻轻叹息。
“寒风起了么?”离九问。
“没有啊。”岐南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回答。岐南知道离九只是在发烧时的呓语,而离九已经这样昏昏沉沉了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里她一直都在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有些是噩梦,有些是苏和曾说过的话,一直这样重来复去。岐南就一直陪在她旁边,一直这样回答她的话,无论离九说什么。
岐南终于明白离九是怎么了,那是在某本古书里曾提到过的阴阳家禁术,中术之人会逐渐迷失自己,忘记以前的一切,最后彻底失去生命。岐南不知道离九会怎么选择,因为东皇太一能够解决。他施这个禁术的目的就是这样,要么离九回到阴阳家过那些黑暗的一生,要么就带着她所有的秘密死去。
无论怎么样,离九,我都在,我会保护你,即使是要死去。岐南向意识不清的离九郑重的承诺,这个誓言只有我知道,你可以去爱自己想爱的人,我永远都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