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一把将定王搂进怀中,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望着稚气的定王,使他不由得想起了田贵妃。崇祯共生有七位皇子,其中三位是周皇后所生,四位则系田贵妃所生。其中三位小皇子,均在幼年时夭折,如今健在的只有定王一人是田贵妃亲生。所以崇祯一见定王,便想起他的生母田贵妃,想起田贵妃临终前的再三嘱托,他也发誓将定王养育成人。可谁料江山易色,皇位风雨飘摇,自身尚且不保,何以完成贵妃的嘱托呀?他又一手搂过定王,边流着眼泪边絮絮地说,任由眼泪滴落在他们身上。
“好儿子,贼兵围城旦夕,你父是快要和你们长别了。只可怜你们错投在帝王家里,小小年纪,也要遭此杀身之祸……”
崇祯声音哽咽,周皇后与袁妃、宫女们也自哭成一片,崇祯再也说不下去了。
坤宁宫门外,依旧微雨不绝,细雨中夹杂的雪花已越来越大,直落了范景文一身,他不顾年迈,正风尘仆仆快马加鞭而来。
守门的宦官上前阻拦,不准范景文入内。
范景文骑在马上,扬起皮鞭大怒道:“都什么时候了?君臣见面已不可多得,尔等还做什么威福!”
范景文边说边举起马鞭一路挥打,太监与锦衣卫纷纷躲避,范景文飞马夺门而入。
恰逢王承恩闻声出来,范景文大声呼叫:“皇上可在?”
“在。”王承恩见是范景文,使劲点了点头。
范景文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地急趋入内,倒地跪拜:
“大事不好!曹化淳叛变,吴麟征兵败被俘,贼兵已进入内城。陛下快请出宫避难吧!”
“哪还有什么避难之所?”范景文虽急如星火,可崇祯已心如死灰,倒显得颇为冷静。他拾起眼皮,看了范景文许久,方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国君死社稷,即死得其所。”
这时,冬梅领着太子慈烺进来。
慈烺系崇祯的长子,他刚过十八岁时,便迎来了慈烺的出世。因系长子,又为周皇后所生,所以崇祯第二年便将其立为太子,以求明朝国祚绵延永久。他尽管平日政务纷繁,也从未忽略对太子的教育,意在把太子培养成来日一个雄略盖世、力挽狂澜的皇位继承人。现今太子年已十六,将近成人,故崇祯望着进来的太子,对范景文说道:
“只是有一事相求范先生,不知可否?”
“皇上尽请吩咐,臣万死不辞。”
崇祯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圣谕:“谕: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夹辅东宫。”
崇祯写好后,叫过太子慈烺:“范先生请辛苦一趟,这是朕写给成国公的圣谕,太子慈烺请他全力为之辅佐。”
范景文接过密旨,跪拜:“臣遵旨。”
范景文深知这是崇祯最后的一步棋,情系大明命脉,所以他接旨时显得格外的庄严和沉重。
慈烺拜别母后、拜别父皇、拜别兄弟,仍依依不舍……
崇祯拉过慈烺,往范景文身边一推:“快跟范先生走吧!”
周皇后见太子走后,一把搂住永王和定王两个孩子,失声哭道:“皇上,趁此贼兵未至,陛下也放他俩一条生路吧!他们还都太小,可以叫他们兄弟暂住臣妾父亲家里,待长大成人,有出头之日,也好替国家父母报仇。”
“也罢。”崇祯知道皇后担心怕让他们随自己一道殉国,所以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王承恩,领他们立即脱去皇子服装。”
两皇子随王承恩进入后宫,换上了百姓服装后,再来拜别崇祯。
崇祯用手抚摸着他们娇嫩稚气的脸颊,并亲自为他们系好衣扣,然后手扶着他们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今日为皇子,明日即为庶民。离乱之中,应当混迹百姓之间隐姓埋名。见到年长者呼之为伯,少者称之为叔;万一尔等苟全性命,遇到忠义之士,应报国仇家恨……你们且随王公公到国丈府吧,好自为之。”
王承恩领命,带了永王、定王出宫,周皇后默默地跟到了门口。
待刚欲离开门口时,周皇后突然抓住他们的手,大声哭道:
“儿啊,若有出头之日,莫忘了国仇大恨。你苦命的母亲,九泉之下引颈盼着你们啊!”周皇后知道从此将生离死别,紧抓着两个小儿的手,哭得肝肠欲断……两位皇子虽年幼无知,不明白这将是诀别,但见母后如此伤心,也就随之大声哭号起来。
“哭有何用?还不快走!”崇祯厉声申斥。
定王、永王立时停住了哭声,暗暗饮泣地随王承恩离去。
周皇后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们,直到完全没有了踪影……
周皇后返回宫内,见崇祯正在独自饮酒,旁边侍立的冬梅手举一壶酒,已连着给崇祯倒了好几大觥。崇祯眼中的泪珠,点点滴在酒杯中……
周皇后知道崇祯平时并不嗜酒,逢年过节或有喜庆大事,偶尔喝些,也喝得很少,今见崇祯如此借酒浇愁,心中痛楚如同刀绞,哭叫了一声:
“皇上……”
崇祯也不看她,直到将一大觥酒又倒入肚中之后,方冷冷地说:
“城破国亡,朕不忍偷生以辱大位,但朕躬既死,你们将如何?”
周皇后听了并不惶恐,似乎她早就料到了这一结局。如今太子和永王、定王已送走,她知道该轮到自己了,所以她从容不迫地答道:“陛下死忠,妾则死义,儿女等死孝。又复何辞?”
崇祯点点头,放下酒杯:“这样方不负朕。但朕不忍你们死于贼人之手,不知你们之意如何?”
周皇后心静如水:“悉听陛下之便。”
崇祯赞许地站起身来:“如此则他日九泉之下,亦可以见祖宗了。来人,传谕所有被朕宠幸过的嫔妃,一律赐死!”
小太监连忙答应一声:“遵旨。”
崇祯见小太监领旨走后,站起身来,端起酒杯,敬献皇后:“尔与朕自小相伴,内忧外患,未能一日开颜。请满饮此杯,算朕谢罪;余者九泉之下,朕再行补报吧!”
周皇后见崇祯说出这番话来,她强忍着的泪水不由得又簌簌地落了下来。尤其是那句“尔与朕自小相伴,内忧外患,未能一日开颜”更是勾起了她诸多往事,的确贵为皇后,人人均以为荣耀无比,但恐怕也只有皇上方清楚这内里的苦衷。她抖颤的双手不容易才接住酒杯,眼泪却落入杯中:“妾为天下母后,事陛下十八载,今日得与陛下同死社稷,妾亦无憾了!”
周皇后将酒杯一扔,大哭着跑进寝宫。
与此同时在穆贵人的宫中。
小太监来到院中,高声唱叫:“穆贵人接旨!”
穆贵人一听接旨,兴奋得一路小跑着从内室奔出,一边梳理着头饰一边叨念:“皇上有圣旨给我啦?”
穆贵人身在冷宫,不了解外面的形势,以为皇上又想到自己,准是什么“御膳”、“宠幸”之类的好事,所以到得院中,便连忙跪地:“臣妾穆贵人接旨。”
小太监:“圣谕:城破在即,为免遭贼寇蹂躏,所有被朕幸御过的嫔妃,一律赐死。”
穆贵人一听,顿时瘫倒!
而坤宁寝宫内,周皇后则平静地端坐在梳妆镜前。
周围的宫女在轻轻地抽泣。
冬梅含着眼泪为皇后梳拢头发、轻施粉黛、慢慢地描眉印唇……
寝宫外间,宫女及嫔妃已撤离一空。
只崇祯一人在焦灼地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崇祯悄悄地走进寝宫,凤冠霞披、盛妆的皇后,竟是艳丽异常!崇祯默默地站在周皇后的身后,他脸上留有泪痕,人显得苍老而又愧疚。
皇后是十六岁接纳入宫的,那时自己还是信王。阉逆魏忠贤和客氏,为了阻止自己进宫、承继大位,多次下毒刺杀,都是皇后随自己担惊受怕。之后便是清兵侵扰、闯贼作乱、外患内忧,加之所谓妻不如妾,德不如色,自己当时专宠田贵妃,很是冷落了皇后。但年轻的皇后毫无怨言,相反还以其特有的宽容为朕选美解忧,继陈圆圆之后,她又将田贵妃的妹妹举荐入宫,以慰藉朕身……她极少言语,可一举一动均沁透着她的一番苦心!可自己过去怎么全然没有体察,竟也没有发现皇后原是这样的美丽、这样的雍容华贵、气质非凡!他望着、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又流了出来。
周皇后从镜中望着他,泪水亦不由得上涌,可她强行忍住,决绝说:
“请陛下外间等候!”
崇祯只得转过身体,阴郁而又沉重地缓缓步出门外……突然,宫女们暴发似的大哭起来,撕心裂肺!
崇祯的心猛地一震,仿佛像被巨掌狠击了一下似的,踉跄着,他好不容易才站住了脚跟。踌躇半天,最后方挪动脚步,返回室内。只见周皇后已被从屋梁上解了下来,平躺在床上,衣服和头发竟然纹丝不乱。
崇祯心如刀绞,可嘴上说出的却是:“可喜可贺啊!”
崇祯不敢再停留多看,他蹒跚地走出寝宫,只见袁贵妃还愣愣地站在坤宁宫内。
崇祯怒斥道:“你……你怎么还不自尽?”
袁妃虽说也是很早被接纳入宫,但却一直遭受冷遇,待田贵妃过世以后,原以为会得到崇祯的宠幸,但因政局一直不稳,动乱频仍,加之崇祯原本就不好女色,故至今袁妃还未曾生育一男半女。后来,周皇后又将田贵妃的妹妹领进宫,皇上更是极少光顾袁妃。长年冷遇,几多幽怨,所以她缓缓说道:
“妾一直难得皇上宠幸,今请死在陛下跟前!”
袁妃说着解下身上的鸾带,系在庭柱上,伸颈自缢。
谁知鸾带折断,袁贵妃直坠下地,稍倾,竟悠悠地苏醒过来……
崇祯见状,从壁上拔下一口剑来,向袁妃连砍数刀,袁妃方才死去。
开了杀戒的崇祯手持着宝剑,疯狂奔出,太监宫女们跪地哀求,他似全然不曾听到,冲出宫门,直入寿宁宫。
小女儿昭仁公主看见血淋淋持剑而来的崇祯,惊呼:
“父皇!父皇!我怕,我怕……”
崇祯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不待小女儿说完便一剑刺去,鲜血喷射而出。
这时,紧随昭仁公主之后的是长平公主,她亲眼目睹崇祯剑杀昭仁,大声惨叫:“父皇,你怎么了?我们是你的亲生女儿呀!”
崇祯不待她说完,劈上去又是一剑,长平公主身体一侧,砍在了长平公主的肩上。
闻讯追来的冬梅等一齐跪拜在地恳求:“万岁爷,请放过公主殿下吧!”
花容月貌的长平公主平时聪明伶俐,最受崇祯喜爱。朝堂上不论多么焦虑愁烦,只要一见到长平公主那张可爱的笑脸,听到她银铃般的呼叫,崇祯便会愁云尽扫,转阴为晴,化怒为笑,极为开心。可今见长平公主惨叫着倒在地上,她忍着剧痛,可怜巴巴地望着崇祯,呻吟地说:
“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正值十六岁年华、如花似玉的长平公主那凄楚的声音,流血的身躯,崇祯本想再砍第二剑,可两手颤抖不止,却怎么也举不起剑来了。
崇祯将剑一扔,仰天长啸了一声:
“你们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