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前往辽东的特使心急如焚,尽管吴三桂也气壮山河地祭旗誓师,但这支关东铁骑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像当年袁崇焕那样两昼夜便飞抵京师。当年的袁崇焕是一心想抢在皇太极的前面,以拱卫京师,所以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如同与清兵竞赛一般进行生死搏斗,日行二百余里。而如今的吴三桂一是没有那么急迫拼命,二是拖累着六十万百姓,故他的大队人马一天下来仅行进了二三十里。
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却全然不是如此。
崇祯缩在紫禁城内,度日如年地盼着吴三桂快些到达,吴三桂却如老牛破车一样缓缓蠕动;崇祯希望李自成慢点抵达,可李自成竟有如神助一般地飞抵城外,并迅速将北京里三层、外三层地层层包围,宛如铁桶一样,插翅难飞。
时间已到了公元一六四四年的三月十六日。城外黑云压城,风声鹤唳,而城内守卫的城墙上,却只有些老弱残兵在散乱地游弋。
在此万分危殆的情势下,那些位高权重、一直唱着“一寸山河一寸金”高调的王公大臣,此时均龟缩起来,恰恰是坦言“弃地入关”、官微职卑的文臣吴麟征明知大厦将倾,却挺身而出、临危受命,就任京师总督职,负责守卫京城。
刚刚受命的吴麟征,当晚正在灯下伏案疾书,忽然门外传来响动。
吴麟征警觉地喝问:“谁?”
吴妻推门进来,应声答道:“是我。”
“孩子呢?”
“已送到乡下。”
“你不和孩子在一起,还回来干什么?”
吴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听说你受命拱卫京师?”
“我要马上去城门督战。你赶快去乡下照料孩子吧!”
吴麟征同样是没有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个时刻就任此职意味着什么。
“孩子你尽可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生死存亡之刻,我要和你在一起。”
“这又何必!这许多年,你孝敬病重的公婆,已受尽了辛苦!”
吴麟征情知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他不愿贤慧的妻子陪同自己一道殉难,本想再劝劝妻子,偏偏这时传来“当当”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吴妻疑惑地看着吴麟征。
吴麟征收起桌上的笔墨,迎到门口,他一下子愣住了:来人竟是素无来往的曹化淳!
“不知曹公公驾临,有失远迎,快请进。曹公深夜造访,是不是朝中又有急难?”
吴麟征边说边将曹化淳让进里屋。曹化淳并不着急,而是慢悠悠地坐下来,审视许久方从怀中掏出一张朝廷专用的大黄纸,说:“万岁爷下了一道《罪己诏》,老奴拿来,请吴大人一阅。”
吴麟征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朕承天御宇,十有七年,日夜冰兢,思臻上理,调兵措饷,实非得已。三饷并用,久无成功,本欲安民,未免重累,朕之罪也;贪官污吏,巧取鞭扑,身居九重,不能体察,朕之罪也;朕任用非人,养毒致溃,将懦兵骄,焚劫淫掠,朕之罪也……”
吴麟征一边展读,一边思索,这大约是皇上所发的第三份《罪己诏》了。记得最早的那份是因凤阳的祖坟被李自成掘毁;第二份是因各地灾祸连连、久治不愈。而这次则是因“忧寇”,深刻地为国家危亡而检讨。
吴麟征见崇祯语气诚恳,检讨也颇为深刻,作为臣子的大为感动。尤其是看到:“……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子,不得而襁褓之,坐令秦豫丘墟,江楚腥秽,贻羞宗社,致疚黔黎,罪非朕躬,谁任其责?所以使民罹锋镝,蹈水火,殣量以壑,骸积成丘,皆朕之过也。使民输刍挽粟、居送行赍,加赋多无义之征,预征有称贷之苦,又朕之过也。……至于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前鼠而议不清,武将骄懦而功不举,皆朕抚驭失宜……”
吴麟征看到这里,心中暗想,若早知如此,江山社稷何至于千疮百孔!
皇帝从来是不检讨自己的,唯恐因此而影响了他的“圣明”,历朝历代均是如此。故崇祯能几次下《罪己诏》引咎自责,已属难得。当然,吴麟征也清楚,这均是万不得已的一种策略。就是这次崇祯的《罪己诏》,也是在大臣们几次上疏,并为皇上列举了“有误陛下”的事项:练饷之加、抚寇之说、款敌之议、催战松锦、凿挖河堤等重大失误,以及请求开列十六年来误国诸奸等重重压力下,方决心下的这《罪己诏》,企图以此恢复郡邑、擒斩闯献,雪耻除凶,凝聚日趋涣散的民心,挽狂澜于既倒。
这是圣上的意图,而曹化淳今晚匆匆把这个东西偷着拿出来给我,他又是什么居心呢?
“曹公公,这份《罪己诏》……”
曹化淳接过书写《罪己诏》的黄纸,说:“明天万岁爷将在早朝上宣读,老奴抄来,是想让吴大人先睹为快,以便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吴麟征一愣,“请曹公公明示。”
曹化淳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又掏出了一张银票:“这是给你的。”
“银票?两万两?”
“事成之后,增加十倍。”
“吴某一向贫寒,从未见过这么多银两,不知曹公公竟欲如何,对吴某有何吩咐。”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曹化淳指着《罪己诏》,“大明已亡国无日,这城是守不住的。连皇上都不得不‘罪己’,我们外姓人何必陪他姓朱的殉葬!杜勋、唐通降从大顺后,很受闯王的优待……”
吴麟征听到这儿,已经全然明了曹化淳的来意,但他仍装作不知似的问:“曹公公的意思?”
“明天傍晚打开西直门,迎大顺军进城,吴大人从此即可富贵荣华、前程无限!”
“两万的十倍,果然可得二十万两银子?”吴麟征显得很贪心。
千里做官只为财,曹化淳深信这一真理。他见吴鳞征已经动心,颇为得意:“只要大人打开城门!”
“何以为号?”
“悬起三盏红灯。”
“好,一言为定。”
“明晚城头见!”
吴麟征送走了曹化淳,待返回屋中时,却见妻子竟换成白衣白褂,一身缟素。
吴麟征惊愕地连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为何?”
“本来以为,妾与老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老爷如果殉国,则贱妾以身殉老爷。一不负国,二不负夫!但谁知,生死关头,大明官吏个个怕死,只重生命,忘了气节,连我们女子都不如。二十万金贱妾无缘享用,只好先走一步了!”
吴妻说着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便欲拔刀自刎。
吴麟征连忙上前,一把抓住妻子执剑之手,拉她到书案前:“贤妻,且慢!这是为夫留给你的书信,本想待我走后再让人带给你的。既如此,只有现在请你一阅了!”
吴妻接过来,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三个大宇《绝命书》,她惊诧地抬头望了丈夫一眼,然后方慢慢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祖宗二百七十年宗社,一旦将失,虽上有龙亢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食衾,垫以布席足矣。棺宜速归,恐系先人之望。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吴麟征绝笔。”
吴妻看完,泣涕涟涟,知道自己错怪了丈夫,正欲赔礼,却见吴麟征早已走出门外,直奔城门而去。
第二天傍晚,西直门城楼上。
吴麟征端坐在案桌边。
曹化淳依照约定,准时带着两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曹化淳笑容可掬地:“吴大人,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只差一样东西,需向曹公公索借。”
“什么东西?”
吴麟征一挥手,埋伏的士兵一拥而出,将曹化淳一行人拿下。
曹化淳惊恐地直视着吴鳞征:“吴大人,这是为什么?”
吴麟征冷冷一笑:“吴某想借你的人头守城!来人!”
副将应声:“一切准备停当。”
吴麟征冲着曹化淳一伙大声地:“妤!就请曹公公看场好戏。点起灯笼!”
三盏红灯,霎时高挂上了西直门的城楼。
城外的闯王营中,刘宗敏和杜勋一见灯笼点起,高兴得大叫了起来,这是他们与曹化淳约好开门投降的信号。
刘宗敏大手一挥:
“列队进城!”
李自成的人马高举着火把,排着整齐的方队,大摇大摆地向城门进发。
城门上,吴麟征亲自点燃火炮。轰的一声,炮弹在城外闯军兵群中炸开,血肉横飞。
城上一片欢呼!接着是第二炮、第三炮……
城门外,毫无防备的刘宗敏遭此突然袭击,怒火中烧,大声骂着:“妈的,我们的炮呢?快拉过来,给我往城上轰!”
闯军炮弹打过来,将城墙塌陷一角。
闯王兵趁势蜂拥而上。
早有防备的吴麟征立即命令:“放箭!”
万箭齐放、箭如雨下。闯王兵有如潮水一样,又迅速退了下去。
此时躲在城门一角的曹化淳等惊恐万状,颤抖地挤在了一起。
人们都在血战。小太监趁无人注意,在砖棱上磨割绳索。
城外的刘宗敏遭此重创,气得睚眦俱裂,一迭声地连连大叫:“放炮!”“放炮!”“放炮!”
炮声、杀声、呐喊声、呻吟声……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此时的大明承仪殿内,崇祯正伏在御案前,手执朱笔,在印有《圣旨》的黄绢上重重地写道:
“朕将亲率大军,以征伐闯贼,国家一应事体均交付太子。宣告天下臣民,有奋发忠勇者、有为国贡献粮草骡马、舟车器械者,悉前来听从调遣……”
崇祯幻想着出现奇迹,以挽救这既倒之狂澜。可几天来的现实,他自己也清楚这是绝无可能的。所以他写到这儿,忽地把笔一扔,独自唉声叹道:“这般时刻,谁会来呢?”
崇祯绝望地一屁股坐到龙椅上,眉头紧蹙,双手神经质似的抚摸着扶手上的龙头。忽然,抚摸的手停了下来,屈起手指掐算叨念起来:“吴三桂进京勤王的谕旨,下达已经六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咚的一声,一人跑进。还没等崇祯看清来人,却听此人叩头大哭起来。原来是亲信太监曹化淳!
崇祯见他一身狼狈,连忙走过来上前扶起,惊问:
“曹爱卿,出了何事?从哪里来?”
“老奴时在西直门,贼寇猖狂,他们劫去城外三大营十二尊大炮,正在齐轰城门,现城墙已塌陷数处。”
崇祯知道,那里是吴麟征在指挥守城,连忙问:“吴麟征如何?”
曹化淳此刻倒没有敢诬陷。他清楚,吴麟征铮铮铁骨,视死如归,不是几句诬告所能诋毁的。相反,如果称颂几句倒会赢得崇祯的信赖:“吴大人真乃忠烈之士,身负数伤,仍在浴血抗战,只是……”
“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