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王决议,我们可不占便宜啊!”那位以智囊自许的谭泰收起嘴上正吸着的长烟袋,又慢条斯理地摇头说道,“六王之中,多尔衮、多铎、阿济格他们一母所生的三兄弟就占去了一半。而我们只有肃亲王一人……”
虎背熊腰的鳌拜脾气暴烈,一听此话,竟嗷嗷大叫起来:“如是这样,我正黄两旗将士冲杀进去,誓死保卫肃亲王,有谁胆敢意见相左,我等与他兵戎相见,拼它个你死我活!”
豪格喝令制止:“此事不宜莽撞!”
索尼颇有智谋,他随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胸有成竹地率先开口:“不过鳌拜所说,倒提醒了我。历来政权争夺,从无情理可言,所忌者唯有刀兵。请鳌拜兄弟辛苦,今晚连夜调兵进城,明日一早重兵包围崇政殿……”
巨石击水,激起千重浪!一听索尼所言,众人顿时又激动起来:“对,当以刀剑逼迫多尔衮就范!”“不立肃亲王,咱就来它个血溅崇政殿!”
“不过,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坏的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行此下策。”索尼沉稳地打个手势,使大家冷静了下来后,他走近豪格,既是征询肃亲王的意见,又似部署决断,“如今当务之急,是咱们连夜分头拜访礼亲王和郑亲王,他们不仅在明日诸王议决中占有两票,还有他们手中那两红、镶蓝三旗重兵。”
大清朝赖以生存的,即是它的八旗兵,谁掌握了八旗兵,谁便掌握了大清的命脉。为此,内大臣索尼在征得豪格的同意后,当即起身,深夜拜访了郑亲王济尔哈朗。
一进郑亲王府,索尼略享寒暄后,便单刀直入:“郑亲王,我两黄和正蓝三旗大臣已决意立肃亲王豪格继承皇位。郑亲王德高望重,肃亲王一向敬为父执,所以肃亲王指示,此事必须征得郑亲王的认同。”
济尔哈朗在六位亲王中,年龄仅次于礼亲王代善,位居第二。他虽不像代善那样龙钟老态,但却是个老奸巨滑的角色,他非常清楚此次表态的分量,所以当索尼说后,他捻须沉思了许久,方边用碗盖拨弄着茶杯的浮沫,边缓缓说道:“对于立皇子肃亲王为君,我自然没有异议。问题是,睿亲王多尔衮,他会同意吗?”
济尔哈朗估算得没有错,一向认为皇位非己莫属、飞扬跋扈的多尔衮,怎么可能将这至高无上的宝座拱手相让呢?其时,多尔衮的王府,同样也是灯火通明。
豫亲王多铎、英郡王阿济格及正白旗将帅苏克萨哈、劳翰等同样也是张弓挟箭,情绪激越。
多铎系多尔衮之弟,与阿济格三人乃一母所生。阿济格年长,多尔衮次之,多铎年纪最小。多铎虽属年轻,但脾气火暴、作战神勇、敢作敢为:“依战功而论,他豪格,不要说跟九王爷比,就是跟我比,本王也远胜他一筹!”
多尔衮在努尔哈赤众多封王的儿子中排行第九,所以多铎称呼他为九王爷。
正白旗大臣苏克萨哈系当年追随努尔哈赤时征战的老臣,对大清国内幕了若指掌。是位老成持重的人物,他接着说道:“豫亲王说得对,无论军功,还是管理政务,睿亲王都是宗室之中的最强者。这点自有公论。先帝皇太极之所以迟迟不立豪格为太子,就是清楚他各方面都远不能与睿亲王相比,每次出征,他虽也骁勇善战,但总不过是睿亲王的先锋、副将,先帝从不把主帅让他担任;至于治理朝政,睿亲王系六部之总管,而先帝也只是将户部交给了豪格。如今怎能把大清命运不交付睿亲王,而交给这么个连他老子皇太极也认为无力胜任的庸才呢?”
一直冷静观察的阿济格,这时离开坐椅,走至多尔衮面前:“九阿弟,你不即位,是不是怕两黄旗大臣不服谋反?舅舅阿勒泰今天特地派人带来口信,说两黄旗并非铁板一块,两黄旗内咱们的亲戚,全支持你继承皇位!”
多尔衮的心腹参将劳翰随即表示:“咱正白两旗兵精将勇,历次征伐,战无不胜,天下无敌!此次如有不测,我等拼刀拼枪、拼死拼活,也要确保睿亲王荣登皇位!”
“王爷,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性急的多铎再次跃出,“这皇上也该咱弟兄当当了!父汗在世时,就告诉母亲,有意立你为继承人,可因父汗死得突然,皇太极便利用咱们年幼之机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并逼咱母亲殉葬以灭口。如今十七年过去了,皇太极也死了,轮班,这皇帝的宝座也该还给咱们了!”
多铎的一番话,勾出了大清国宫廷内一段惨烈的历史。还是后金国的时候,汗父努尔哈赤最初立的太子是长子代善,后因代善听信继妻谗言,虐待并诬陷前妻之子,遭努尔哈赤痛责,夺其太子之位。后代善虽亲手杀了继妻,向汗父请罪,得以赦免,但因此而失去了太子之位。
在十四位皇子中,最有资格继任太子的应是第三大福晋阿巴亥所生之子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阿巴亥此时是努尔哈赤的爱妻、后金的国母,论汗恩、论威权、论地位,都应从这三子中挑选一人。但这三人均年龄太小,阿济格十五岁、多尔衮八岁、多铎六岁。努尔哈赤虽最为喜爱多尔衮,但依他年龄无法慑服权大势强的兄长代善、皇太极等四大贝勒和济尔哈朗等执政贝勒。退而求其次,努尔哈赤决定不立太子,而改立八个和硕额真的想法,由八位相硕额真共掌后金军国大权。这八人之中既有皇太极,也有年幼的阿济格、多尔衮、多铎。
待多尔衮长到十三岁那年,努尔哈赤因兵败袁崇焕军下,忧怒成疾,创伤未愈,又瘫疽突发,于当年八月死于沈阳。此前,努尔哈赤在召见爱妻阿巴亥相晤时,曾有意立多尔衮为太子,但口说无凭,加之多尔衮年仅十三岁,尚无争权之欲,谁来继承汗位,一时又成为后金举国关注的大事。经过一番密室筹谋、明争暗斗,最后经在贝勒代善出面推举,由四贝勒皇太极就任国君。
不立多尔衮而立皇太极,代善的决定,对一直受汗父宠爱的多尔衮三兄弟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然而接踵而至的是一场更大的灾难,议立皇太极后不到一个时辰,诸贝勒即逼令其亲生母亲阿巴亥自尽。
女真和早期满族习俗,夫死之后,妻妾甚至亲信臣将,是有为夫、为主殉葬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大多是小妾随夫入地,继续侍奉夫君。正妻,尤其是贝勒的嫡福晋、汗的大福晋,以身相殉之事,尚无一人。
尤其是从代善卯时通知诸贝勒定议,立皇太极,尚不到两个钟头,辰时阿巴亥即被迫自裁。其行动的迅速、事机的突发以及阿巴亥的跪请哀求诸王,足见此事绝非阿巴亥的自愿或努尔哈赤的遗命,而是由代善、皇太极策动的政变。
汗王一死,立即将阿巴亥软禁起来,强制她自尽殉夫。其目的之一是代善等诸贝勒对阿巴亥的得宠,及由此导致多尔衮三兄弟的迅速兴起、权势赫赫十分不满。二是大福晋阿巴亥聪明机智,怕她一旦将儿子抚养成人,争夺汗位,危害国政。努尔哈赤临死时,只有阿巴亥一人在身边秘密交谈,她如借口“遗命”诛除贝勒,岂不是最危险的政敌、最严重的遗患、最大的祸根?
逼令阿巴亥殉葬,堂皇的理由,既消除了隐患,又使多尔衮三兄弟无法反抗,只有老老实实地听任四大贝勒的安排和调遣。
这十七年前的往事,一经多铎提起,众人均心如火煎、肝胆俱裂。阿济格泪流满面地走到多尔衮跟前:
“九弟,明日议政厅,请你顺应天理,为父汗、为母后、为我两旗将士,誓夺皇位!”
阿济格泣涕跪请,多铎、劳翰等众将,随之跪拜在地。
到了次日,大清的崇政殿,年事已高的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英郡王阿济格和肃亲王豪格,都已端坐皇太极梓宫前早已摆好的位置上。
在灵柩前开会,气氛本来就十分阴森严肃,加上各怀鬼胎、暗藏杀机,均势在必得,便越发显得冷酷、紧张、令人窒息。人们默默地坐着,空气都彷佛凝固了一样。
崇政殿外,最后一个到场的睿亲王多尔衮率领参将劳翰及四名亲兵,正阔步走来。快进门口时,他忽然发现院墙外、树荫下,人影幢幢。
多尔衮警觉地停住了脚步,他佯成无事般地改向树荫走去,见正黄旗士兵荷持剑隐匿其中。
多尔衮低声问道:“劳翰,哪来这么多两黄旗的兵将?”
劳翰也甚为惊讶:“准是昨晚连夜调来的,他们已把崇政殿层层包围了!”
“这分明……是要逼宫哇?”多尔衮不由得心中一震,“劳翰,你赶快回去通知咱白旗将士,火速集结待命。”
“是!”劳翰没有再随同多尔衮进殿,而是返身回转奔去。
多尔衮跨入崇政殿门后,并没有立即入座,而是用他那警觉的目光首先将大殿四周扫视了一遍,然后方带着一丝冷笑走到空着的位置上,跟各位亲王致礼、落座。
多尔衮因系朝廷六部之主管,皇太极在位时他便主理朝政。所以今日依然是他首先开口、起身致意:“礼亲王,您是兄长,今天事体重大,关乎大清命脉,还是由您主持吧?”
礼亲王代善系太祖努尔哈赤的长子,但因过失未能继承努尔哈赤的王位,而让四子皇太极承继了大统。如今年老多病,更无力争夺皇权,但因系诸王之兄长,多尔衮首先请他发言。礼亲王颤巍巍站起来,他先用眼睛打量了一遍诸位亲王,只见正值壮年的多铎、阿济格和豪格三位王爷,一个个均怒目相对、两眼喷火,加之当年的夙怨:欺多尔衮弟兄年幼,谋立皇太极及逼令大福晋阿巴亥自裁等,心有愧疚,一见金刚怒目的多铎、阿济格,他先就心中发怵,未及开口便结巴了起来:“这个……我……”
还没等代善正式表态,正黄旗的索尼和鳌拜突然不请自入,他们手按宝剑,朝先帝灵柩拜过之后,起身站立,大声宣告:“我等受先帝恩养多年,养育之恩比同天地,今日倘若不立先皇子为帝,我等宁愿以死相从先帝于地下!”
鳌拜杀气腾腾、睚皆眦裂,一个个地逼视着诸位亲王。
代善本来就忐忑不宁,在鳌拜这怒目金刚似的威慑下,变得更加战战兢兢。
多尔衮毕竟是多年的沙场主帅,久经战阵,今日见索尼鳌拜意欲武力逼宫,气得他一拍桌子,霍地站起,厉声训斥:“放肆!今为诸王议政,诸王尚未发言,哪里有尔等说话的资格?出去!”
鳌拜在征战中,一直为多尔衮的部下。今见多尔衮勃然大怒,一时被多尔衮威严的气势镇住了,他望望索尼,竟不置可否……
豪格给索尼一个眼神。索尼连忙拉了一下鳌拜,二人退出。
继之以沉寂。长时间的沉寂。
年轻气盛的多铎忍不住,他率先站起来打破僵局:“睿亲王劳苦功高,功勋卓著,昔日太祖便早有立他为嗣之意,先帝太宗也有明示,说睿亲王勤劳国政、才智超群,故爱睿亲王胜过其他诸子弟,并一直让他主理军事朝政。现今顺理成章,我等愿拥戴睿亲王为帝、早登大宝,以慰先皇。”
多尔衮一边听多铎发言,一边警觉地注视殿内四周,只见帘影摇动,知道里面同样藏有刀剑埋伏!这就是说,豪格部下已将崇政殿内内外外全部包围。
多铎说完,没有反响。
多铎直视着多尔衮,意欲要多尔衮自己表态,可多尔衮却环顾左右,竟不回应。
多铎不知形势险恶,见多尔衮对他的表态竟不理不睬,甚为生气。他便重又站起,冲着多尔衮,气冲冲说:“你若不应允,就应该立我,太祖皇帝的遗诏里有我的名字。”
所谓遗诏,即是前文中所说那“八和硕额真”。
多尔衮很不满意弟弟的没有耐力,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冷声说道:“遗诏中不光有你,也有肃亲王的名字呢!”
多尔衮此话实是一箭双雕,既驳回了多铎,同时也侧面压了下真正的对手豪格。
多铎虽被多尔衮训斥、驳回,但他并没有就此甘休:“不立我可以,要年长者,当立礼亲王。”
代善被点了名,再也躲不过去了,便缓缓说道:“睿亲王如果应允,当然是国家之福;不然的话,肃亲王是先帝之长子,当承继大统。至于我,年老体衰,力难胜任。”
豪格见代善提到了自己,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无法顺利通过,于是便自嘲地说:“我福小德薄,哪能担此大任?”
豪格说完即站起,欲离席。隐藏在大殿四周的正黄旗将士见豪格无望,便刷地一拥而出,一个个按剑怒目!
几乎与此同时,多尔衮的参将劳翰也率兵赶到,他们持刀冲进。
两军列阵,刀枪对峙,火拼之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内阁大学士范文程跌跌撞撞地匆匆跑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喘边说:“诸位亲王,大事不好……庄妃……要殉葬!”
事出突兀!一听这话,众人均惊讶得如同傻了一样,呆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