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弘遇抬眼望去,烟尘起处,一匹白马骋驰而至,马上是身着红色斗蓬、内穿武尘盔甲的少年英雄,他三十几岁、英气勃勃,大有一番不可一世之概!
吴三桂勒住战马,滚身跳下。
田弘遇赶紧亲迎上前:“吴将军大驾光临,田某蓬荜生辉,不胜荣幸!”
吴三桂慌忙还礼:“有劳国丈亲迎,折杀晚生了!”
“吴将军,请!”
“前辈请!”
二人携手入内。
宴会厅内,五色缤纷、流光溢彩。
资深的钱牧斋、唐通、吴麟征等一班三朝元老均已落座,年轻的吴三桂虽再三再四地推脱,最终仍被田弘遇迎上了首席。
吴三桂躬身施礼:“晚生此次返京,本应先行拜谒诸位,只是微恙在身,未能即造,反承老皇亲错爱,叨扰老皇亲,心甚不安!”
田弘遇在酒席桌上还是很会说话的:“将军说哪里话,久闻将军英名,只因将军重任在肩、无缘相聚,今得此机会为将军接风,以表敬忱!”
“老皇亲言重了,晚生一介武夫,焉敢劳老皇亲枉顾?”
唐通系吴三桂的辽东同事,又是其父辈的好友,此时在一旁颇有些不耐烦:“得了,你们别光客气了,来,喝酒吧!”
“对对,大家喝酒!”田弘遇说着将手一扬,一批少女旋即从幕后盈盈而出,分坐在各位来宾的身旁。
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使吴三桂一怔,正不知为什么独独自己身边没有时,一位仙女翩然而至。
田弘遇介绍说:“吴将军,这是老夫的爱姬陈圆圆,来,给吴将军敬酒!”
宴会厅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像遇到磁铁一样,倏地一下都齐刷刷地被陈圆圆吸了过去,吴三桂当然更是愣愣地端详着这袅袅婷婷、艳丽如仙的美女。
“吴将军,请饮酒!”
这一声轻唤,将愣怔出神的吴三桂唤了回来,他连忙接过酒怀,一饮而尽。
吴三桂转对田弘遇:“久闻老皇亲府上有位色艺冠绝天下的陈圆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色甲天下!”
“还有下半句‘声甲天下’呢!”钱牧斋这位风流教主,不失时机地乘兴插言,“老皇亲,敢请陈圆圆一展歌喉?”
“牧斋老说话了,圆圆,你就给大家唱一曲吧?”
“奴婢献丑了!”陈圆圆向大家深深一礼,但眼睛却看着吴三桂。
陈圆圆操起侍女递过的琵琶,婉声唱道:
“自悔当初辜情愿,经年别尔成幽怨。梦虽入辽西,奈关山隔越难逢面!我独自抬眼张望,暮云似天远。感离愁倍加肠断,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见!”
吴三桂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听着,十分专注。
陈圆圆也是一边唱着、一边顾盼吴三桂,眉目传情。
特别是当她唱至“今咫尺天涯,莫言心曲空回看,恨今日徒相见”时,更是倾注了全部情怀,对吴三桂着意挑逗,以至吴三桂直感到沁入心肺、魂摇魄荡,诗歌声一停,吴三桂立刻站立起来、击节赞道:“真真声甲天下,不同凡响!古人云,‘绕梁三日,余音不绝’;‘三月不知肉味’……晚生均以为系夸张之词,今聆听雅奏,方知此言不谬!若蒙国丈肯赏,令陈美人再歌一曲,晚生将感激不尽!”
田弘遇一听好高兴:“既是将军喜欢,老夫何敢吝啬!圆圆,就再献一曲,好吗?”
陈圆圆此时正不愿离开吴三桂,听了此话,并不推辞,朝吴三桂深深一礼后,便轻拨琵琶,再唱道:
“一缕痴心偏不解,诉来又恐旁人怪。辜负冤家情似海,徒相会,相冷眼谁瞅探?镇日锁眉兼蹙黛,愁词谱出无聊赖。但愿慈云常自在,替侬辈,还了鸳鸯债。”
陈圆圆是经过一夜深思、精心选择的曲段,其目的就在于撞击吴三桂的心扉,所以她唱此段时,更加大胆、更加放肆,一双深如清潭的眼睛伴着唱词,火辣辣地直射入吴三桂的心底,搅得吴三桂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待陈圆圆刚一唱罢,便忘情地大叫了一声:“惜乎,相见晚矣!”
在场众人均为之一愣。
对于吴三桂的放肆,别人倒并不介意,照样饮酒作乐。独独田弘遇对此颇为不快,但身为主人,也不好发作,故为了掩饰,便厉声喝道:“圆圆,还不为吴将军把盏!”
吴三桂知道自己失态,自悔失言,连忙站起辞谢:“不敢再劳陈美人了,多谢!”
吴三桂恭敬地深施一礼,待他起身抬头时,陈圆圆已如一缕春风,飘转进帘。将到帘口时,陈圆圆回身一瞥,与愣愣站着的吴三桂四目相碰,又是一次心灵的撞击!
“吴将军!”田弘遇待吴三桂慢慢落座右铭后,为之斟酒:“对此歌妓,何恭敬如此?”
吴三桂重又起身应道:“想我三桂一介武夫,多年关外戍边,不遑暇日,安得如老皇亲优游府内,左拥右抱,看那燕瘦环肥?我等武夫焉有此等艳福?故今日一见圆圆,即惊为天人!”说到这儿,吴三桂举起酒杯,直视着田弘遇:“对此,在下尚有一事不解,在此就教:闻老皇亲曾以陈美人献皇上,不知老皇亲拥此绝色,何以能骤然割舍?”
田弘遇接过酒怀,饮了一口,慢慢回道:“老夫一食一饭,皆朝廷所赐,皇上忧劳,献此佳人,替皇上分解愁思,本为臣之职。只是皇上日劳万机,不及声色,故没有见纳。”
“国丈贵为皇亲,当与皇上同甘共苦。”吴三桂双手抱拳,朝田弘遇深深一揖后,随即话锋一转,“今皇上且不愿收纳一美人,而国丈以古稀之年拥有如此众多之歌妓美妾,恐怕也非老皇亲之福吧?”
吴三桂前面的孟浪已使田弘遇难堪,而今这看似无心的一番话,更是有如重锤敲击在胸,直击得田弘遇瞠目结舌,半晌无语。
钱牧斋见田弘遇一时陷入尴尬,连忙站起解围道:“来来,喝酒。国丈大人,咱们酒已过三巡,行个酒令热闹热闹加何?”
“好好,老夫正有此意。”田弘遇顺势下台,“就请咱文坛泰斗牧斋老为令官,以眼前景物为题,各吟七绝一首如何?”
席中的墨客骚人,齐口赞同,并立即兴致勃勃地哄闹起来。
吴三桂见重心已经转移,便趁乱站起身来,欲悄悄离席。田府家人连忙恭迎过来:“可需小人效劳?”
“不。”吴三桂打个手势制止了他,小声地,“我不善此道,到外面去随便走走。”
“出这旁门,往左一拐再往前,即是菊花园。”
田府菊花园内,菊花盛开,各式各样,千姿百态。
吴三桂漫步走进,一边观赏一边漫不经心地顺着小路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处椭圆形的石池,池中金鱼游跃,吴三桂边看边走,不觉便来到假山后,两边花草千红万紫,他沿着花间山路再走便是一片翠竹。翠竹掩映处隐隐露出一排房舍:“没想到,竟有如此幽静之所在!”
吴三桂信步走近,朱扉碧窗都敞开着,厅中摆列着的均是珍奇山石、古董玉器,吴三桂彼此吸引,走进去欣赏把玩:再看里间,又是一番景象,名人书画、琴剑丝竹,无一不雅。他走进一一细看这名人遗墨,走着走着,偶然回顾,只见珠帘下垂,他索性掀起珠帘跨入,一股香气扑来,“好香!”里面金漆箱笼、镜架倒影、绣帘中隐隐有一张牙床。吴三桂见此,猛地醒悟:“怎么走到人家的闺房来啦?”
吴三桂连忙转身退出,可这时帘外脚步声响,姗姗走进一位美人来。
吴三桂躲避不及,便低下头欲直冲出去,可刚一揭帘,照面一打,两下均为之惊呆。原来进来的,正是陈圆圆。
陈圆圆嫣然一笑,掀帘进室,吴三桂竟不知不觉地随之跟了进来。
“吴将军请坐,喝茶!”陈圆圆从桌上倒了杯茶,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吴三桂望着那双白嫩的双手、尖尖的十指,并不急着接茶杯,而是直勾勾地看着陈圆圆的双手。
陈圆圆不好意思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垂手而立:“将军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们行令吟诗,我便偷偷溜出来闲逛,谁知鬼使神差,竟到了姑娘的闺房。”
“这倒是缘分。”
“缘分?”吴三桂一把抓住陈圆圆的手腕,“若真是缘分就好了!皇上遇美人而不纳,田国丈年近古稀仍姬妾满堂,而我吴三桂堂堂丈夫,竟渴望美人而不得。这能算缘分阶段?”
陈圆圆经历过冒辟疆的绝情断交和崇祯的逐出宫门之后,她自觉得已跌入了人生低谷,正准备听任命运的捉弄,以十七岁的花季陪伴七十岁的老朽终此一生时,老天垂爱,得遇堂堂伟男子吴三桂,且对自己如此痴情投缘。陈圆圆知道如果自己稍一羞涩犹豫,便将与这幸福失之交臂。所以她抛掉少女的娇羞,大胆地给吴三桂暗示:“田弘遇今日宴请将军,就是想仰仗将军实力保住家产,所以将军提任何要求,他都不敢拒绝。”
“我如要你,你可愿离国丈随姬而去?”
“将军总记得隋炀帝时的越公杨素吧?”但凡秦淮名妓,除精通琴棋书画外,均知晓诗文历史,陈圆圆对此更远胜她人一筹,“杨素有一个爱妓叫红拂。红拂一见李靖,便愿以身相许,离杨素而从李靖。这是因为杨素虽然权倾天下,却不过是一位尸居高位之人,而李靖却是真正安邦定国的英雄。将军想,红拂都不喜欢李素,妾怎会留恋一个还不如杨素的人呢?”
吴三桂当然也知道这段风流逸事,今见陈圆圆加此坦露胸襟,大胆表白,使得吴三桂大喜过望,他激动得狠狠攥紧了陈圆圆的手:“这么说来,你是真心倾注于我?”
“妾相信将军,一定是李靖那样的人!”
吴三桂兴奋得叫了起来:“你真是我的知音!不过当今皇上乃英明之主,非比隋炀帝。”
“也许是这样。”陈圆圆接着说道,“但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却和隋朝末年相似啊!古人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将不国,家何以为?妾一风尘弱女,无力叩问国事,今后若赖将军之力,拯社稷于水火,则贱妾也会面上有光啊!”
吴三桂霍地站起,信誓旦旦:“我三桂世受国恩,今日蒙爱姬知遇,定当鼎力报国,挽狂澜于既倒,为大明江山建不世之功!”
“果能如此,妾甘为箕帚,侍奉将军,永世不离!”
吴三桂激动不已,一把将陈圆圆搂进怀中,二人忘情相拥……
“啪”的一声,茶杯被摔在地上,吴三桂和陈圆圆闻声急忙回首,只见田弘遇正怒气冲冲地站在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