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将军已决心一死,小女子不敢让将军坏了名节,知道将军绝食明志,未敢带一茶一饭。这是送行酒,与绝食并无妨碍。不知将军平时嗜酒与否,但临行前的一杯酒,是万万不能推辞的。”
洪承畴本早已饥渴难挨,见庄妃如此可爱依人,便不再坚持:“有美人陪伴,本帅就饮了这杯断头酒吧!”
庄妃递过酒来,洪承畴因多日绝食,身体孱弱,以致双手抖得利害,竟将酒洒了一身,洪承畴连忙掏出手帕揩抹。庄妃见状,也拿出香巾为他揩擦。庄妃又重新递上酒来,送到嘴边,并用手臂托着洪承畴,喂他一杯杯地饮下。
庄妃一面喂送,一面将洪承畴扔在地上的锦被绣枕拾起来,垫在洪承畴的身后。
当庄妃正暗自庆幸自己大功告成,以为自己的温情柔语已使洪承畴的冰山解冻、融化了的时候,洪承畴却将她一推,突然开口了:“美人儿,我不问你是谁,回去向你的主子复命吧!不过,我要告诉你,想要我这堂堂天朝大臣,去向你们那鞑靼王子俯首称臣,除非是海枯石烂,日月倒行!”
洪承畴的这一番话,说得庄妃竟呆若木鸡。
庄妃返回永福宫时,皇太极正焦灼地等在那里。待他听完庄妃的禀报后,沮丧说:“他这么说?看来,爱妃又是白白辛苦了一趟。”
“不。”庄妃沉思地,“回来的路上,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此行不虚。洪承畴虽未言降,可他已经不想死了。再说,他明知那不是酒,而是参汤,他仍一口口地全喝了!还有我说到老母爱妾时,他眼中的泪花;给他捡起锦被时,他的未置可否;以及酒洒在他袍子上时,他掏出手帕去擦,试想一个真心想死的人还会爱护一件衣服吗?”
皇太极见庄妃分析得有理,连连点头。
第二天傍晚,三官庙内。
“你怎么又来啦?”洪承畴一见庄妃走进,便坐了起来,“上次我已经表明心志,你就不必再在我面前做作了!”
庄妃看出来,洪承畴虽然嘴上冷漠,但内心并非反感自己的到来。但她没有捅破这点,只是将一双盈盈的秋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嫣然一笑道:“这次我是来给你报信的。你那位叫洪升的管家,昨夜偶感风寒,今日就无法来见了!不过,他请求你,临终之前,能给自己的孩儿取个名字,说这是妥娘的心愿。”
洪承畴身心又为之一震!洪承畴因多年没有子嗣,这几乎成了他及老母的一块心病。如今新娶妥娘不久,便有男儿降生,这使洪承畴大喜过望。但自己身陷囹圄,临死前也不能见儿子一面,想到这儿,怎么不让洪承畴暗自嗟叹呢!
洪承畴正在为儿子取名一事思忖时,庄妃又开言了:“还有,我们刚刚获悉,说大明朝廷正在给你修祠祭祀,崇祯已诏令全国,说你阵亡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洪承畴没有回答,只是随着庄妃,微微苦笑。
“还有一个消息!”庄妃见洪承畴刚来时的强硬已经软化,便边说边走了过去,坐到了洪承畴的床边,并不经意似的将手放在他的腿上,洪承畴佯作不觉,任由庄妃轻轻抚摸:
“你猜,你那殉国、修祠的情报,是怎么得来的?”
洪承畴也装着不经意似的抓住了庄妃的手,慢慢地揉搓着:“我怎么知道?”
“你们大明朝中,可有个叫马绍愉的人?”
洪承畴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叫马绍愉的人,是兵部主事,前些时被加职方郎中的。
庄妃见洪承畴点头,继续说道:“就是他告知的。”
“怎么他来这里啦?”洪承畴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和疑惑。
“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
“噢?他来干什么?”
“议和。”
“议和?”洪承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连忙甩开庄妃的手,大声斥责:“胡说!”
洪承畴之所以如此惊诧、如此斥责庄妃胡说,是因为他自身就亲历过几次议和风波。当朝的崇祯皇帝一向视大明为天国,而视清朝为边陲夷邦,决不允许屈天国之尊,而和满夷议和!本朝自袁崇焕之后,几次提及议和的,无论是封疆大吏、还是王公亲贵,几乎一律都被严刑处斩,试想怎还会有人冒犯皇威、越此雷池呢!
故此洪承畴对议和一事,断然斥之为“胡说”!
庄妃并没有因洪承畴的断然否定而止住话语,她悠悠地望了一眼洪承畴,反驳道:“这怎么是胡说呢?自松山开战以来,你们大明皇帝已经三次派使者来谈判议和了!”
“不可能!还说什么是皇上派来的,那就越发不可能了!我们大明天子,怎么可能与你们议和?”
“你不信?”庄妃也严肃起来,两眼盯视着洪承畴,冷冷一笑:“明天让你看到真凭实据!”
第二天清晨,庄妃早早地便手提竹篮来到三官庙内。
“噢,你来了?”洪承畴话语里已不仅没有敌意,相反还充满了期盼:“昨天见到我的管家了吗?”
“见到了。他已经好多了。”
“那他何时能来见我?”
“他也是急切想见洪将军,只是这里的规矩,是不能召外人进来的。将军真个要和管家见面吗?”
洪承畴点了点头:“我昨晚想了—夜,已经给我儿子取好了名字,我想直接告诉他,顺便也想问问家母和妥娘她们……”
“那只有到外面去见了!可将军已饿成这个样子,怎么走得动呢?”庄妃说到这儿,抬眼看看洪承畴,走到篮边,取出一只小罐说,“我正好带了点稀饭,还是我来喂将军吧!”
庄妃不待洪承畴回答,便坐到床边,用手又托起洪承畴,庄妃先用嘴试试凉热,然后方擎着杯儿,送到洪承畴的嘴边。
洪承畴本来是个酷嗜女色的人,便顺势依在庄妃的胳膊上,而手却肆无忌惮地顺着庄妃的大腿一直向上摸着。
收拾了碗筷,辽女送进一件貂裘大衣来。
洪承畴抬手阻拒:“貂裘大衣?穿这个干什么?”
庄妃抬眼看着洪承畴,软语柔声中充满了温情与关切:“不穿这个,外面还不把你冻死!这是我特意为你挑选的。”
“到外面去?”洪承畴一怔。
“去见你的管家呀!”
三宫庙外,旌旗仪仗,一对对地整齐排列着。
只听侍卫高声唱叫:“请洪大人登车!”
洪承畴出得门来,没想到是这般阵势,他甚为诧异地转向庄妃:“去与我家仆人说话,他们这样忙碌做什么?”
庄妃莞尔笑道:“这是礼遇邻邦大臣的规例,到了那里,你自然会知道的。”
事已至此,洪承畴只好随了侍卫出门上车,仪仗隆重,前呼后拥。
路中,车越走越快。洪承畴疑惑地问侍卫:“我只要到大营去看俘虏,怎么还见不到?”
侍卫:“此次掳得的明朝官吏,都迁往白堡城去了。”
洪承畴一愣:“白堡城不是你们清帝的行宫吗?到那里去干什么?”
侍卫并不回答他,而是拥车快行。一路上只见清军营垒旗帜鲜明,刀枪耀目。
白堡城,清帝的行宫,金碧辉煌。
车辇在门前停下,侍卫搀扶着洪承畴下车。
行宫门前高高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汉族大员,他们都是明朝降臣,一见洪承畴到来,齐声高唱:“欢迎洪大人!”
洪承畴望了他们一眼,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还礼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侍卫引领下,进了盘龙门,里面是一所大殿,殿额上写着“天运”两个大字,大清国的亲王贝勒,站立甬道两旁,其中有多尔衮、豪格等著名人物,多尔衮跨前一步,唱了声:“欢迎洪将军!”那位抓捕他的,皇太极的大公子豪格也随之上前施礼:“欢迎洪大人!”
众王公贝勒紧跟着齐声欢呼:“欢迎洪大人!”
洪承畴惊愕地望着他们,身体却又被挟持似的簇拥到又一道门楣,只见内监从门楣内跨出,屈着半膝唱道:“上谕众官留步,只召洪大人进见。”
众官一齐止步,独洪承畴一人在内监引导下,穿过仁寿殿,来到仁极殿前。
仁极殿银帘深垂,丹墀上列着陆雪青绣衣、白边凉帽的二十四名侍卫。殿内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洪承畴跨上丹墀,只听殿门的银帘响处,已高高卷起。大殿正中,露出金漆紫泥的龙案,四边金龙抱柱,两侧排列着十六名内侍。
绣龙宝座上,高高地坐着一男一女,即大清的皇帝、皇后,威武庄严,令人不寒而栗。
内监大声呵斥:“洪承畴,上面龙案后坐着的就是大清国太宗皇帝和皇后,快行跪拜!”
洪承畴虽有些惶怵,但仍直立不跪。他举目仔细端详着皇太极的帝王之态,见他面方耳大,两颊丰颐,广阔高颧,目中炯炯有神,暗自思忖皇太极果有帝王之相。如果说此时的洪承畴,尚还清醒镇定的话,但当他的目光移向太宗身边那个黄龙绣袍、金额流苏的皇后时,他顿时犹如遭受电击一样发起颤来,原来这个皇后就是庄妃,就是这几天日日给他送饭喂汤的“小女子”!洪承畴想起自己近几天对她的抚摸、猥亵……
这时,庄妃一双秀目含着微笑,正向他直视过来,他不敢对视,连忙低下头去!
皇太极和颜悦色道:“朕久慕先生才名,今日幸得相见,望先生有所指教!”
洪承畴此时已惶怵得不知所措:“下臣愚昧,谢陛下不斩之恩!”
庄妃依然是满脸笑意、莺声呢呢说:“洪将军不相信崇祯会派人来议和,是不是把崇祯写来的密旨给他看看?”
皇太极:“崇祯派来的议和大臣马绍愉还在,洪先生想见见吗?”
洪承畴慌乱地:“无须,无须了!”
皇太极向内监一挥手:“那就把崇祯写来的密旨拿来吧,请洪先生鉴别真假!”
“岂敢,岂敢!”洪承畴边说边接过内监送过来的密诏,展开一看,洪承畴顿时感到身体瘫软。
“可是崇祯的笔迹?”庄妃插言问道。
“正是……万岁爷的……亲笔。”
“洪先生,你再看看签署的日期!”皇太极和庄妃从龙座上走了下来,他边走边说:
“那恰恰是崇祯派陈新甲、谢尚政紧锣密鼓催你出战的时候。他一面逼你出战,一面又秘密遣使来议和。这就是为什么你天天飞书进京求援,而崇祯既不给你一兵一卒,又不给你指示的原因!你想,他既想议和,怎么可能给你援兵呢?”
皇太极这致命的一击,使洪承畴整个身心彻底崩溃。
“天哪!”洪承畴手捧着崇祯的密诏,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出卖我的不是谢尚政,而是万岁爷呀!”
随着这一声呼叫,洪承畴便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