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户说亮话吧!”成竹在胸的周延儒不紧不慢地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谢将军大概不会忘记是怎么到了南京就任兵部侍郎的吧?”
谢尚政一时语塞:“之……”
“谢将军大概更忘不掉自己怎么成了温体仁的义婿吧?”
周延儒收起笑脸,冽然变色:“当初将军并没有杀身之祸,可今天将军执迷不悟,不知安危,刀架脖颈却自视不见!”
“周大人!卑职确实不知……”
“别装糊涂了!”周延儒讪笑着一语道破,“皇上敕旨,将军统兵十万,北上抗击多尔衮,你竟敢欺君罔上,抗旨不从,敢问谢将军,你有几个脑袋?”
谢尚政惶骇不已:“末将怎敢……”
“谅你也不敢!可你得到温体仁的旨意就敢抗拒皇命,逆忤君上!”周延儒两目如锥,逼视着谢尚政,“你说,温体仁究竟给你下了什么旨意?”
谢尚政惊恐地说:“旨意?”
“说!毛云龙在决战之前偷偷摸摸到南京找你,干什么来了?”周延儒如劈雷贯顶,声色俱厉。
“毛云龙?”谢尚政又是一震。
“如若不说,老夫将立即奏告圣上,告你个大逆不道,对抗天廷,与老贼温体仁朋比为奸,阴谋勾联,结为死党,坏我大明江山,陷祖象升及五千将士于死地!说,哪条不是死罪?”
谢尚政心惊意骇,只见他双腿一软,“扑”地跪下。
“你是甘心做温体仁的殉葬,还是将功折罪?如你交出温体仁的密旨,我可保你不死!”
周延儒双眉一耸,两目圆睁,其犀利的目光仿佛两把利剑一样直插谢尚政的心底。
谢尚政被洞穿肺腑,心胆俱裂,口中喃喃说道:“我……我交。”
等到温体仁奉旨来到御书房时,崇祯端坐在龙椅上,已从刚才的痛楚中解脱出来,装出一副并不知情的样子,问着肃立一旁的温体仁:“温爱卿,朕问你:祖象升的死因查明了没有?”
温体仁并个知道范景文的私查暗访。其实,即使知道,温体仁也会一口咬定,死硬到底的。故此他躬身上前奏道:“已经查明:吃花酒,焚身而死。”
“果真如此?”崇祯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
温体仁斩钉截铁:“臣奉公尽职,派人详查,无欺无隐。”
“朕再问你,记得前往查办的是两名大臣,你上交的疏文怎么只有一人署名,那个叫吴麟征的怎么没有署名,他哪儿去了?”
“吴鳞征?”温体仁初时不由惊愣了一下,但旋即便镇定了下来,“他,突然暴病身亡。”
“噢?”崇祯嘴上挂着冷笑,补了一句,“果真?”
“吴麟征果真暴病身亡,老臣不敢欺瞒皇上!”温体仁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若是爱卿欺瞒了朕呢?”
“欺君罔上,当是死罪。老臣不敢!”
“那好!”崇祯冷笑了一声,“朕让你见一个人!带人上殿!”
王承恩高声传旨:“带人上殿!”
伤势尚未痊愈、一直躲在偏殿的吴麟征,被范景文搀扶着缓步走进,走路时仍是一瘸一拐。
崇祯说:“温爱卿,请你抬头看看此为何人?”
温体仁看了一眼,没有认出多处包扎的吴麟征:“老臣不认识此人。”
“你站起身来,上前仔细看看!”崇祯厉声训道。
温体仁站起身来,前行几步,突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惊骇地说:“你,你……?”
崇祯:“温爱卿,你可看清了是何人?”
温体仁连忙跪地,把头扎到两腿之间,再不敢言语。心想自己明明亲眼所见他被打死,被抛到荒郊野外,怎么竟又活了过来呢?温体仁哪里知道,这是老天有眼,抛尸的打手们正欲掩埋之时,偏巧范景文微服私访从那里经过,打手们见有人来,慌忙离去,范景文因此而救起了幸有一丝尚存的吴麟征。
吴麟征操起拐杖,怒指着温体仁:“你以为我早已是葬身荒郊的野鬼了!可老天有眼,巧遇范大人将我救活。来做你欺君罔上,陷害忠良的人证!”
崇祯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问:“温体仁,你还有何话说?”
温体仁哪里还敢言语,只是连连叩首:“老臣知罪!老臣知罪!”
崇祯声色俱厉:“该当何罪?”
“论罪当死!”温体仁说着抬起头来,一副乞求的目光:“老臣死不足惜,只是身为三朝老臣,未能看到战乱平息,难以瞑目啊!”
崇祯对于温体仁的欺君罔上、陷害忠良,以致中原惨败,本是气得咬牙切齿,待温体仁未来之时,他原本是欲凌迟处斩的,但听了温体仁这一席话后,不由得心中一动!他眼望着温体仁那根根白发和那双乞求的双眼,他油然生出了几许怜悯。回想起温体仁办事的老辣与果断、温体仁对自己的耿耿忠心,他悄悄地收起了凌迟处斩的牒文,而是将手一挥:“朕念你三朝元老,多有辛劳,宽大慈悲为怀,将你削职还乡,颐养天年去吧!”
温体仁几句动情的表演,使自己得以免去了死罪,他连忙跪地叩首:“谢皇上不杀之恩!”
在陕西的山野中,李自成率领十几个兄弟正龟缩在山洞里。他们遭遇洪承畴所率官兵的层层堵截、围剿,最后被逼入这深山荒野之中,已经两月有余。衣食无着、弹尽粮绝,弟兄们个个都已奄奄一息。
“这个仗没法打了!”刘宗敏长叹了一声,冲着李自成说:“大哥!咱弟兄只剩下三十几个了!咱们突围走吧!”
“突围?往哪儿突围?”李自成绝望地摇了摇头,说话已是有气无力,“洪承畴已团团围住,突围无异于送死!”
“那我们只有在这儿等死啦?就这几个兄弟,撑死也只能再挺两天!”刘宗敏是个直肠子粗汉,如今被困守在穷山僻壤之中,无吃无喝,坐以待毙,他就像老虎被捆住腿脚,关在笼子里等死一样,有劲无处使,有气也无处出,只能这样冲李自成发着牢骚。
“你闭嘴少说几句行不?”李自成其实心里比刘宗敏更为焦急,眼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败涂地,剩下的这几位弟兄又这样奄奄待毙,作为大哥的李自成能不着急吗?可仅仅是着急有什么用,而发牢骚更是只能泄气,使大家丧失斗志。所以他生气地厉声制止着刘宗敏。
“我是憋气呀!十几万人马,哗啦一下就剩下这么几个兄弟啦!都他娘的怪高杰,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搞了大哥的老婆,投靠洪承畴不算,还他娘的跑到大哥的家乡,挖了大哥的祖坟,坏了大哥的风水,让弟兄们以为大哥气数已尽,不然怎会如此人心大乱?”
李自成这次不仅没有打断他,相反还跟着他一道咬牙切齿地说:“来日如抓到高杰,定将他碎尸万段!”
不知谁插了一句:“还有来日吗?”
“怎么没有?”刘宗敏是个乐天派,立即回道,“昨晚我做梦,说天下不绝李自成!”
人群中又甩过一句:“那不是梦嘛!”
一时众人皆哑然。
突然,山后传来呼叫:“叔叔!大哥!”
人们转过头去,只见李过和李岩高喊着跑了过来。李岩是个富家出身的书生,此人行侠好义,天遭大旱,他开仓将自家的存粮分给了灾民,但此善举不仅未得褒彰,反而却惹恼了富户官绅,他们捏造罪名,将李岩抓捕入狱。饥民们砸了大狱,救出李岩,李岩也因此而被逼上梁山,与饥民一道投靠了李自成。但谁知李岩刚刚入伙,就遭受了被围困孤山的危运。这次是因他地面熟识,特意派他与李自成的侄子李过一道下山打探的。
李自成见他们二人一道归来,且面有喜色,便快步迎上去:“出了什么事?”
“洪承畴的兵全撤了!”
“你说什么?”李自成一时还不敢相信,他一把抓住李岩,“洪剃头的兵撤了?”
“全撤了!”李过兴奋地,“清兵入犯,祖象升战死,洪承畴被崇祯召去拱卫京师去了!”
“这么说,倒是清朝的辫子兵帮了我们的忙!”刘宗敏是个喜形于色之人,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老天不绝李自成,咱大哥就是福大命大,总会逢凶化吉,绝处逢生!”
“出头之日到了!”李自成激奋地跃上高处,摘下头上的斗笠,用力地一挥,“我敢说,咱兄弟们出山,义旗一举,不消几日就又会变成几千几万几十万的义军!”
削职罢官、归家赋闲的温体仁,未及几日,便迎来了他的六十整寿。为了讨老爷子的欢喜、扫除晦气,准备在自家内好好庆贺一番。几位妻妾,加上子侄、儿孙、儿媳,这三代百口的大家族,也可谓金玉满堂。
这天,一清早起来,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鞭炮齐鸣、贺寿声喧,一个巨大的“寿”字贴在中堂的正中央,庭院厅堂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氛。
毛云龙带着随从,抬着礼箱,高兴地大步跨入:“温大人六十大寿,怎么连我也不言语一声?”
“抱歉!抱歉!”温体仁拱手致意,“多事之秋,还是不张扬得好!老夫向皇上告病还乡,怎能再兴师动众庆贺生日哩!”
毛云龙一愣,关心地:“温大人真有病在身?”
“能吃能睡,”温体仁拍着滚圆的肚子,“你看像是有病之人吗?”
“没有没有!”毛云龙手指随从抬着的寿礼,“这是卑职一点心意,恭祝温大人华诞寿喜!健康长寿!”
当晚的乾清宫。崇祯是位勤政的皇帝,他不近声色,忧动惕励,殚心治理。他为自己规定,当日的奏章一定要当日批阅完毕,案无留牍,为此他就常常鸡鸣而起,夜分不寐。近来,因战乱频仍,以致他便常常睡在乾清宫内,极少去皇后与嫔妃们的寝宫。
王承恩来到门外悄声问宫女:“万岁爷还没休息吧?”
已经上床的崇祯在内听到:“是王承恩吧?什么事?进来!”
王承恩手拿塘报快步走进:“万岁爷!陕西快传塘报……”
崇祯躺在龙床上:“念!”
王承恩手捧塘报:“洪承畴大人兵马刚一撤离,闯贼李自成死灰复燃,短短五日之内,已有三万暴民参加,大有燎原之势……”
崇祯蹙起眉头,久久没有言语。看得出,他心中已是明显的不悦。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又道:“万岁爷,还有……”
崇祯脸色铁青说:“还有什么?”
“陈新甲送来温体仁存心破坏中原决战的又一罪证。”王承恩说着将温体仁写给谢尚政的密旨呈上。
“什么?”崇祯接过一看,立时像被火烫了似的从床上腾地坐起,“他竟敢密谕谢尚政‘按兵不动’?胆大包天的温体仁竟如此阳奉阴违,恣意破坏,中原决战,焉能不败!现今他人在何处?宣他进宫!”
“万岁爷!据奴才所知,温大人今日六十大寿,正在庆贺华诞寿辰。”
“过生日?”崇祯嘴上露出一丝冷笑,“好哇,六十华诞!朕也得表示祝贺啊!”
崇祯跳下龙床,提笔在龙案上书写了起来。待崇祯写毕后,递给王承恩:“立即连夜送往温府!”
温府过生日,历来都是彻夜不眠、通宵达旦。临近子夜,正是庆贺欢乐的高潮。
厅堂内,崇祯亲笔题赠的“纯忠亮节”的横匾高悬正中,下面是一个金色辉煌的巨大的“寿”字,而“寿”字的两旁,则是金炉香霭,兰菊芬芳,苍松翠柏,象征长寿。
随着八音齐奏,雅韵铿锵,温体仁端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妻妾子孙们的轮番叩拜。
当温体仁正沉浸其中,享此天伦之福、其乐陶陶之时,忽听一声高呼:“圣旨到!”
王承恩手持圣书快步走进:“温大人六十华诞,万岁爷特赐书祝贺,万岁爷有旨:请温大人独自展读。”
众人听后,立时欢呼起来!皇上的圣书贺礼,将祝寿活动一下子推向了高潮。人们都屏住呼吸,在激动地等待着。
“谢皇上隆恩!”温体仁更为高兴地接过赐书,躬身向书房走去。
温体仁进到书房,关好房门,恭敬地将崇祯赐书置放在书案上。焚香洗手,又整饬了一番衣冠、三拜之后,方郑重地走到书案前,缓缓地将圣书展开。这一看,只吓得他骨颤肉惊、魂飞天外,接连向后倒退了几步!
待他镇定下来,重又走到书案前时,他不由得紧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了赐书上!
书房外面的厅堂内,午夜寿宴已一切就绪,温府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齐聚在寿宴的桌旁。硕大的寿桃格外耀眼。
小孙子们首先等得不耐烦起来:“爷爷呢?我都饿了,该吃了吧?”
老夫人问毛云龙:“老爷呢?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
毛云龙:“正在书房研读圣旨。”
“什么圣旨,这么半天还研读不完。快去请老爷!”老夫人发话。
人们纷纷站起,走向关闭的书房。人们以各自不同的身份呼叫:“父亲大人!”“爷爷!爷爷!”“老寿星!”“温大人!”“老爷!”……呼叫半天,里面硬是不应。
老夫人走过去,将门一推,只见她“啊”地惊叫了一声,又退了出来。
众人拥过来,只见温体仁已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胸前贴着崇祯最后给他的那道赐书。
人们取下赐书,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六十华诞日,一死谢天下。”一见皇上的圣书原来是赐死,众人顿时有如天塌地陷一样哭声一片。
毛云龙走近几近昏厥的夫人:“老夫人,温大人写有遗嘱。”
老夫人擦去眼泪:“遗嘱?写些什么?”
众人一听有遗嘱,也立时刹住了哭声,摒声静气地等待。
可毛云龙沉吟了许久也未开言,因为他怎么也未曾想到,温体仁这个一生都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极尽争权夺势之能事的人,临终的遗嘱竟然是这么八个字:“子子孙孙,永勿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