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所谓的中原决战,激战进行了两天两夜,祖象升和五千将士全部壮烈殉国。对这感天动地的惊世壮举,朝廷不仅未予表彰,相反,身为首辅的温体仁为掩盖罪责,竟又将一盆脏水泼向了死后的祖象升。
傍晚,在田贵妃所居的承乾宫内,崇祯正头扎黄缎带,病体恹恹地倚靠在床榻上。
田贵妃端着汤药递给崇祯:“皇上,趁热将香茶服了吧!”
“朕哪有什么病?”崇祯接过药碗叹了口气,“心病难治啊!朕倾其全力,宵衣旰食,寄厚望于此次中原决战,期盼清除满夷,大明得以中兴,可谁知竟遭此惨败!祖象升至今下落不明,有人说他英勇战死,以身殉职,可温体仁的报告说他投靠了清兵……朕胸中郁闷啊!”
“事既已如此,还是皇上的龙体要紧!”田贵妃在一旁哄着,“皇上服过香茶,好好睡一觉就会安好了!”
这药是田贵妃亲自煎熬的,崇祯不忍辜负了她的苦心,便接过碗来,将汤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田贵妃又端来一杯清水呈上,崇祯接过含水漱口。
“臣妾看皇上国事劳心,日见憔悴,亲手烹调馔食,做了两样可口小菜。”田贵妃说着打开食盒,拿起象牙筷夹了一口菜喂给崇祯,“敬请皇上品尝。”
崇祯张嘴细细品味了—下,感动地看着田贵妃:“难得爱妃一片体恤之情啊!”
田贵妃性情爽朗,加上一直深得崇祯的宠爱,故她远不像周皇后和袁妃那样严肃和矜持。今见皇上情绪好转,于是便一脸娇媚地问道:“皇上,味道如何?”
“爱妃亲手烹饪,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皇上再尝尝这道菜。”田贵妃满面笑容地,接着又夹了口菜喂给崇祯之后,突然停顿了一下,“臣妄在……琢磨一件事,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崇祯边品尝菜肴边目视田贵妃:“爱妃思虑颇多啊!什么事?”
田贵妃妩媚地侧脸一笑:“臣妾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崇祯怜爱地看着田贵妃,“国事烦劳,朕与爱妃难得坐叙,有什么尽管说吧!”
田贵妃点点头:“臣妾想:太祖建国之初,定都南京,成祖迁都北京,可为什么仍以南京为留都呢?”
崇祯笑了一下,继而耐心解释道:“南京远离北疆,且有长江环护,外虏不易骚扰侵犯,为子孙万年着想,定为留都,作为备急之用。”
“高祖皇帝思虑得多么深远啊!”田贵妃钦敬地赞叹一声后,接着喟然说道:“如今夷贼屡犯京师,国门数度戒严,战乱日烦,国事日非,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臣妾和皇儿们惊恐不安,皇上也苦心劳神。江南明媚,何不将京师迁往留都南京呢?”
崇祯一愣,接着警觉地抬起了目光,此刻他的目光已由柔和而变为犀利:“你……说什么?”
田贵妃大约是在崇祯面前娇宠惯了,她根本没有发觉崇祯的神情变化,而是继续说道:“皇上!迁都南京吧!”
明太祖朱元璋鉴于前朝灭亡的教训,在建国之初便对内廷立下两道戒令,一为太监不得干政,第二就是后宫也不得干预朝政。今见田贵妃竟敢如此放肆、侈言迁都之大事,崇祯便立时倏地变脸,声色俱厉地训斥:“这是你当说的话吗?”
田贵妃因自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上容颜姣美,深得崇祯的宠爱,她见崇祯拉下脸来,虽然愣了一下,但仍想恃娇分辩:“陛下!臣妾……”
谁知威颜震怒的崇祯,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与分辩,而是将手中的汤碗一摔,猛地站起,厉声斥责道:“大明祖宗有训: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你竟如此蔑视祖制,该当何罪?”
见崇祯如此大动肝火,田贵妃自知是冒犯了龙颜,连忙跪伏在地:“臣妾知罪!不该恼惹皇上……”
“你以为朕宠爱你……就可狂言妄语,放肆胡言了吗?”崇祯直气得脸色发紫,浑身抖颤,“列祖列宗的陵寝全在北京,若是听你巧言鼓动迁都,岂不让朕背逆祖宗,成为逃命天子而遗臭天下吗?”说着朝着被掀翻在地的食盒猛踏了一脚,发狠道:“来人!将这贱人打入冷宫!”
曹化淳带着两名宫女闻声走了出来。
田贵妃见此,顿时一阵昏眩,跪地苦求:“皇上!皇上!饶过臣妾这一回吧!”
崇祯理都未理,背身挥手:“打入冷宫!”
曹化淳上前一步说:“贵妃娘娘,请往启祥宫吧!”
启祥宫是所废置的冷宫,是专门用来处置有罪犯错的嫔妃。宫中的妃嫔们平时华服美饰、前呼后拥,但要一旦失势、打入冷宫,其滋味连常人罪犯也不如。因为宫中的太监侍女们都是势利眼的,平时你有权势他们屈膝奉迎,但一旦你丢失了权势,他们不仅对你睬也不睬,而且还冷眼相待、恶语相加。故此这冷宫启祥殿,夏天时蚊虫肆虐,冬天则满地冰霜,加上长期无人居住,寂寞荒凉,虽亦名为宫殿,实则某种程度上连普通监狱也不如。
曹化淳一个手势,两名宫女立即架起田贵妃向外走去……
田贵妃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皇上!皇上!……”
祟祯看着田贵妃那哀苦的面容,想起刚才田贵妃亲手熬药、烹菜的款意温情,心中也涌起一阵痛楚,但他虽噙着泪水,依然硬起心肠:“祖宗法不可循私!走!快走吧!”
王承恩进内禀报:“万岁爷,温体仁已奉旨进宫。”
崇祯没好气地说:“让他去御书房等候!”
待到崇祯回到御书房后,他一见温体仁,便“啪”的一声,将一纸疏文狠狠拍在龙案上!
“朕就不信!”崇祯激动地站起身来,“一个如此移孝作忠,看重名节,与满贼不共戴天的人,难道会不知廉耻,不忠不孝,贪生怕死,投降变节?”
“陛下!”温体仁显得极为痛心,“老臣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如今人心不古,又不得不信啊!”
“可还有另一种说法。”崇祯拿起龙案上的另一篇疏文,“说是祖象升处处受人掣肘,号称总督天下兵马,实则麾下只有两万,最后仅以五千人马迎战多尔衮十万大军,血溅麻衣,捐躯沙场。”
温体仁无是陡地一惊,但他旋即便镇定了下来,断然否认:“这,这决不可能,乃一派胡说!”
“为什么?”
“此人决非亲身经历、亲眼所见。”
“若是本人亲历呢?”崇祯盯视着他,目光如炬。
温体仁愣了一下,心想五千人马已全部阵亡,怎么可能有亲身经历之人呢!故他略略沉吟一下之后,依旧以不容质疑的语调反问道:“敢问陛下,这是谁说的?”
“兵部侍郎陈新甲的亲身所历!直到决战前夜,他还在中原前线。”崇祯将疏文递给温体仁,“这是他上奏的疏文,你自己去看吧!”
温体仁接过疏文细细看着,半晌没有言语。
崇祯侧目注视着温体仁:“这……是真是假?”
“陛下!”温体仁死猪不怕开水烫,跨步上前躬身致礼,“此篇疏文凭空胡乱编造,无端攻击老臣,臣求请陛下朝堂做主,还老臣清白之名!”
崇祯微笑着盯视温体仁:“你可敢与陈新甲当面澄清?”
“有何不敢?”温体仁气壮如牛,“老臣当奉陪到底!”
待陈新甲奉旨来到御书房后,崇祯端坐龙椅上,仔细倾听着温体仁和陈新甲的争辩。
“陛下!”温体仁振振有词,“适才听新甲所言,老臣方知:人言风传祖象升捐躯沙场何其谬矣!”他转脸对陈新甲发难,“南京十万大军正在调集运筹之中,怎么能说祖总督麾下只有五千人马?新甲也在祖象升麾下,请问:你那一万人马到哪里去了?”
陈新甲:“祖总督命我率兵驻守昌平,守卫陵寝。”
“对呀!”温体仁得意一笑,“陈大人既驻守昌平,守卫陵寝,又怎知祖象升被逼无奈,迎战清军?”
“这……”陈新甲一时语塞。
温体仁见状,更加气势逼人:“祖象升血溅麻衣为陈大人亲眼所见?”
“这……没有没有!”
温体仁两目如锥,盯视着陈新甲:“祖象升捐躯沙场为陈大人亲眼目睹?”
“这……是下官听人传言。”陈新甲喃喃回道,有些语调踟蹰。
温体仁望着已头冒虚汗的陈新甲,微微冷笑了一下之后,更以泰山压顶之势,步步进逼:“如像陈大人刚才所奏,他们早已料知此战必败必死,那你陈新甲何以又将一万兵马调走?你诬告老夫釜底抽薪,那请问陈大人,你在决战前夜将这一万兵马调走,这究竟该算釜底抽薪呢,还是临阵脱逃?”
温体仁威颜厉色,咄咄逼人!这似乎已不再是什么御前廷辩,而成了老奸巨滑的温体仁对稚嫩陈新甲的审判。
“首辅大人强词夺理,颠倒黑白!”陈新甲本来是振振有理的弹劾,如今反遭温体仁劈头盖脑的轰炸,他心中恼火,故也不甘示弱地反击道,“下官也请问温大人,祖象升投降清军,引领满贼南下,难道是温大人亲眼所见,亲眼目睹?”
“此言差矣!”老谋深算的温体仁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击,故轻松地朗朗一笑,“这是兵部上奏的疏文,即使陈奏不实,跟老夫有何干系?”
“那我再问……”
“行了!”崇祯见两人谁都未能说清子午卯寅,便生气地打断了他们,“尽是虚词飞语,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祖象升为我大明第一良将,是朕亲自拜请的大总督,至今竟然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是可忍,孰不可忍?”说着吩咐温体仁,“温爱卿你身为首辅,立即挑选正直奉公之官,实地查明,如实禀报!”
温体仁见一场风雨已过,自己重得皇上的宠信,心中一喜,连忙躬身致礼:“臣领旨!”
“温爱卿!”崇祯叫住起身欲去的温体仁,“准备派何人去啊?”
温体仁:“臣拟请毛云龙前往,他官拜监察御史,责无旁贷,理应督办此事。”
陈新甲不待温体仁说完,便抢言道:“启奏圣上,臣提议吏部都给事中吴麟征前去,此人为官正派廉洁,刚直不阿,可承办此事。”
温体仁正欲言分辩,崇祯挥手打断了他:“就派他们二人,共同查办此事吧!”
洪承畴是名风流儒将,江山美人,无所不好。现今终于如愿以偿地迎娶了兰心蕙质、心高气傲的花魁妥娘,兴奋得他几近乐不思蜀。这些天来,也是战事顺利,李自成抛戈弃甲、一败如水,被围困在孤山之中,已成瓮中之鳖。故此他一直沉浸在与妥娘的诗画唱和、琴棋娱乐之中。
可今天,当他又在陕西的总督府内,与妥娘对弈的时候,这位平时走起棋来举步若飞之人,今天却是一步一鬼、迟迟疑疑,手捏着棋子常常不知落往何处,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妥娘是何等机敏的角色,丈夫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官人今天是怎么了?屡屡错投棋子,心不在焉啊!”
“唉!”洪承畴索性放下棋子,长叹了一声,“自祖象升战死沙场,大概调我入卫京师的圣旨不日就到了!”
妥娘未曾深思:“这有何不好,我们又可以回京都了!”
“这一走,只是平白便宜了李自成!”
温体仁官邸,一张饭桌上放着丰盛的菜肴,热气腾腾的紫铜火锅摆放在饭桌中心。火锅旁是各种时鲜菜蔬、山珍海味以及各式美酒。
温体仁正在设宴款待调查归来的毛云龙等人。
温体仁满脸堆笑地揣起酒杯:“数九寒冬,各位顶风冒雪,实地察访,一路辛苦,劳苦功高哇!老夫略备薄酌,一则慰劳,二则感谢!来,干!”
“干!”众人因皆是温体仁的党羽亲信,故他们既不客套也不相让,操起酒怀一碰,便仰首痛饮起来。
毛云龙因系监察御史,又是这次奉旨察访的头目,所以他刚喝了一杯,便摇唇鼓舌地禀报道:“这次已彻底查访清楚:祖象升确实已死,不过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在酒楼上搂着青楼妓女饮酒作乐,触犯天怒,酒楼失火,因酒醉如泥,不及逃命,焚身而亡!”
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官员边吃边补充道:“酒楼我等皆去实地察访,不少人言称亲眼目睹祖象升被烧焦的尸体。”
“好!好!”温体仁喜笑颜开道,“祖象升怎会有如此下场呢?”
“这都是他遇敌退怯,不敢迎战所致!”毛云龙说着递过一纸疏文,“上报朝廷的奏疏已经详实记录,请温大人过目。”
温体仁接过疏文一阅,不由夸奖道:“很好!这回让皇上看看祖象升到底是什么东西!畏敌如虎,临阵脱逃,拒战之罪当应剥夺世代庇荫,株连九族!”说着,兴奋得不待吃完,便站起身来一声吩咐,“备轿!待老夫即刻呈送皇上!”
“只是,这篇疏文,吴麟征他不肯具名签署。”毛云龙望着兴致勃勃的温体仁喃喃地加了一句。
宛如听到一声霹雳,温体仁刚欲迈出的脚步立时停止了:“为什么?”
“他坚持祖象升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温体仁气得返身一把抓住毛云龙:“你为什么不早说?两人同去查办,一人不肯具签,这疏文怎么上送?废物!”
偏偏这时,家人走进报告:“大人,轿子已然备好!请大人进宫…”
“还进个屁宫!”一向不骂粗话的温体仁气咻咻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家人不知如何地呆愣在那里……
毛云龙望着这木头一样的死人,一挥手:“不要了,下去吧!”
家人正欲离去,温体仁突然叫住:“回来!就用此轿去接吴麟征,老夫设宴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