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尚政连忙拿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道:“按兵不动。”
“按兵不动?”谢尚政惶恐地:“那岂不是有违圣命?”
“有首辅温大人替你撑着,怕什么!”
“只是……”谢尚政依然惴惴,“一旦皇上怪罪……?”
“借多尔衮之手,清除自己的政敌。刀不见血,死不留尸,你何罪之有?”
白天,祖象升帐内。
一参将引领陈新甲走入。这是位新科状元,年轻气盛,颇有一种大丈夫立身处世,须要扬名显贵的豪壮之志。
陈新甲跨步上前:“下官陈新甲参拜祖大人!范大人回京四方游说,上下奔走,集得些粮草、五千兵马,命下官带领前来增援!”
祖象升扶起陈新甲:“一路奔涉,雪中送炭,辛苦你了!”
陈新甲诚挚地:“下官一向崇敬大人,此次能听大人调遣,追随大人,效犬马之劳,实是下官的荣幸!”
“快请坐!”祖象升见陈新甲气宇轩昂,年少英后,浑身上下部焕发出一股勃勃生气。待陈新甲落座后,连忙转身吩咐参将:“外面很冷,快安置这些将士们抓紧歇息!”
“是”参将退下。
待参将退出后,陈新甲急不可待地:“敢问祖大人南京的兵马可已到达?”
“尚无消息。”
“南京到此也不过两日路程,迄今已逾四日,怎么还不到呢?京师消息,清朝兵马已集结完毕,明日即要决战,兵马如若不到……”陈新甲说此话时,刚来时的少年意气和激奋已悄然而失,代之以忧虑和焦急。
“祖某已派人前往催促,再耐心等待些时吧!”
参将飞快跑回,边跑边高叫:“杨将军回来了!”
人随声入,历经长途跋涉的杨正朝,像个雪人一样踉跄走进。
祖象升抢步迎上前去:“正朝!南京的兵马……?”
“别提啦!”杨正朝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疲惫地跌坐在椅子上。
众皆惊诧:“怎么?”“是不是来不了啦?”
杨正朝因长途奔劳,至今仍呼呼地喘着粗气:“南京兵马本已集结待发,后来谢尚政突然变卦,说朝中传令,改为别用。我找到谢尚政,说大战在即,十万火急,我连说带劝,苦苦哀求,他就是按兵不动!祖大人,我们不要指望他了!”
“不指望他,又指望谁呢?”陈新甲激愤地站起,大声哀叹,“以两万五千人马,迎战十三万敌兵,无疑以卵击石,叫什么决战?”
“要是真有两万五千兵马还好了呢!”参将禁不住插言道,“前天,温大人以京师防务为由,己将大同的一万人抽走了!”
“这么说,只剩一万五千啦?这仗怎么打呀?不是明明去送死吗?”陈新甲此刻已由忧虑与焦急,转至了愤愤不平。
杨正朝喝了口水,按言道:“祖大人,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高阳城失守了。”
一直没有言语的祖象升,一听高阳失守,急切地一把抓住杨正朝:“那孙承宗孙大人呢?”
“孙大人五子、一侄、十二孙全部阵亡,满门尽忠了!”
“温体仁,这个独夫民贼!”祖象升“当”地一拳,桌子上的茶杯掉地,桌子被击了个大窟窿,“奸贼误国!奸贼误国哇!”
祖象升随着这一声怒吼,“哇”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傍晚,忧愤成疾的祖象升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杨正朝走近床榻,低头俯首:“祖大人,我去请大夫来吧?”
杨正朝起身欲走,被祖象升一把抓住:“不必!我……只是最近的事情太多,一时急火攻心而已。明日就决战,切不可因此而乱了军心!”
陈新甲正端着一碗熬好的参汤进来,接言道:“大人是国家栋梁,务必请保重身体,大明江山将来还依赖大人独木支撑呢!”
“还会有将来吗?我自接圣旨移孝为忠,就抱定了以身殉国的决心。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温体仁之流竟借敌国之手,构设陷阱,置我于死地啊!”
这时,参将进来,递上尚方宝剑。
祖象升接过尚方宝剑,凝视良久,置放在床边。
陈新甲因系周延儒的门生,对温体仁的阴毒早有耳闻,如今又亲见温体仁挟怨记仇、害人误国的鬼蜮伎俩,于是气愤扼腕地说道:“朝中许多人都不满意温体仁的行径。大人名满天下,如肯振臂一呼,群臣必定回应,同万岁力争,弹劾温体仁!”
“万岁爷若是听得谏言,早就不是今天的局面啦!范景文抬棺死谏,最后也不过尔尔吧!天下不是没有忠臣良将,前朝的熊廷弼、本朝的袁崇焕、韩爌、孙承宗、范景文……哪个不曾进过忠言善策,怎奈我大明朝的几代天子都闭起了耳朵!”祖象升喝了几口参汤,气壮了许多,他拿起放在身边的宝剑,望着崇祯赐予的尚方宝剑叹道,“再说皇上对我恩重如此,生为人臣,总不能发动天下人指责一国之君吧?现今我唯一能做的,只有马革裹尸,以身殉国!”
陈新甲乃热血青年,蒿目时艰、忧国忘家,他激动地伏地一拜:“下官不才,愿随大人同生共死,以全名节!”
“不!”祖象升起身扶起他来,“关于你的去留,本帅已有安排。正朝,取令牌来!”
祖象升接过杨正朝递来的令牌,肃然道:“本帅兹派兵部侍郎陈新甲统领一万兵马,前往昌平,协同拱卫京师!”
陈新甲望着祖象升手中的令牌,迟疑地说:“祖大人,仅仅一万五千兵马,如再抽出一万,就只剩五千人啦!”
祖象升仰天长叹道:“唉,这是一场众寡悬殊,必败必死之战!多个一万两万,已经于事无补,还是为大明多留些子民吧!”
“那明天的决战……?”陈新甲喃喃问道。
“还谈什么决战!原想四面围敌,后改为两面夹敌……可现在,一切均成泡影!”他举起尚方宝剑,悲怆地哀叹,“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尚方宝剑又有何用?我祖象升唯有以身殉职而已!”
陈新甲见祖象升如此高义薄云,也激奋地投袂而起,倒地再拜:“生生死死,下官都愿追随大人,大人捐躯,下官也不愿苟生!”
“什么苟生?”祖象升陡然变色,训斥道,“在朝为官,应一切以百姓苍生为念!此次令你北上,不是为你,是为那一万生灵啊!他们都是有父有母、有妻有子之人。为了这一万名苍生,为了他们的父母儿女。新甲,这也是你的功德呀!”
陈新甲过去一直以为祖象升是一介多勇少谋的战将武夫,没想到竟有如此的宏图远略、高风亮节。陈新甲鉴于此,只得接过令牌泣涕拜别,“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既如此,新甲唯有从命了!”
祖象升和杨正朝将陈新甲送出帐外,只见夜色沉沉,雪花纷飞,陈新甲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送走了陈新甲,祖象升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因见陈新甲年轻有为、文武兼备,又勇于任事,能为国为民留下这一栋梁之才,还有那一万兵众,他心头好像轻松了许多。回到营帐内,他又叫杨正朝过来,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正朝,有一事相托。”
杨正朝一愣:“什么?”
“将这封信立即连夜送出。”
杨正朝直视祖象升,看破了他的心思,立即回道:“我清楚,这是大人给我留条生路。可大战在即,大人让我临阵偷生,是陷我于不义!”
“怎么不义?你名为部属,实为兄弟,自袁督师蒙冤受害,我被罢免还乡以来,你我一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是我最知己之人!这封书信,是写给家乡兄弟的,你有此信,他们即可为你招募成千上万的人马。我是想为大明……多留一个有用之才呀!”
“如说有用,大人留活,岂不更为有用?”
“我和你不同。你尚未招致温体仁的忌恨,而我则不然。此番决战,已经落入了他们设置的陷阱,必败无疑。而一旦战败,作为主帅,即是死罪。我不是死在敌国多尔衮之手,就是死于同朝温体仁的暗算,是断无生还的!但人死,要死得尊严,所以我已选定战死沙场。”
“当初,袁督师遭难,有茅元仪兄弟殉葬;今祖大人战死沙场,就让我杨正朝陪伴吧!”
祖象升望着义气千秋的杨正朝,大为感动,他扑过去抱住杨正朝,哽咽无言,只低低叫了声:“兄弟!”
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他们的身上。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告知已是崇祯十一年(公元一六三八年)十二月十日的清晨。
窗外大雪已停,但依然寒风冽冽。将士们早早地便在帐外迎风列队,一派整肃。
大战在即,祖象升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天的病态,他又恢复了往日那举鼎拔山、降龙伏虎的胆雄心壮,在杨正朝等将领的簇拥下,精神抖擞地来到队前。
祖象升气势如虹地:“诸位将士,诸位弟兄!今日我们将以五千将士与二十倍于我的清兵决战。我祖象升世受皇恩,明知必死也要勇往直前,全节全义;但各位将士,还可以做最后一次选择。各位如是独子独苗,家有老母悬念,妻子儿女挂记的,趁尚未开战之际离去;如有愿随我与敌军拼个一死的,则请留下。”他转向杨正朝,将令旗向西南方一指:“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从死者就拿此令旗逃生去吧!”
不待他说完,将士们竟是有如雷鸣般齐声呐喊:“我等愿随大人死战,战死无憾!”
杨正朝跨前一步,将令旗咔嚓一声折断,睚皆俱裂道:“大人麾下,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众将士效死疆场的呐喊声,山鸣谷应,震天撼地。祖象升见此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泣声跪在雪地上:“各位弟兄,请受象升一拜!各位视死如归,既令象升感佩,也是象升的荣耀!”
祖象升的话音刚一落地,只听“哗”的一声巨响,所有将士一齐跪在雪地上,呼声震天:“我等誓死追随大人!”
杨正朝迸发而出:“蝼蚁尚且贪生,谁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弟兄们都是因为受大人的感召,义不独生!”
祖象升这时缓缓站起,刷地脱掉盔甲,露出一身麻衣孝服,头发上束着白色网布,仰天悲呼:“皇天后土,大明的高山大河知鉴:我麾下弟兄,个个是忠义男儿!”
当日下午,战争爆发。大明将士在祖象升的率领下,以五千兵卒抵御清兵十三万人马。将士们拼死厮杀,忠勇非凡,抱定必死之决心的祖象升挥动长枪,勇冠三军地在敌营中左右冲杀。
祖象升一身雪白的麻衣孝服,在万军丛中格外醒目,清兵头领举着令旗不断高喊:“那穿白色孝服的就是祖象升!”令旗一挥,清兵霎时包围过来。
身已多处负伤,白色麻衣上已点染斑斑血迹的祖象升,在重围中冲杀拼搏,无奈清军枪多兵广、遮天蔽日,只见包围圈越来越小,正在祖象升迎战两名清兵之时,却冷不防被清兵从背后刺了一枪!祖象升跌下马来,他旋即又拄着长枪挣扎着站立起来!
他一手拄枪,一手拔出尚方宝剑,对着宝剑,悲鸣长啸:“圣上,我已无憾了!”
祖象升言毕,举剑挥向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涌,汩汩流淌在白色孝衣上。
清兵嘶杀着围扑过来,一排弓箭瞄向了祖象升的躯体。
杨正朝见状,大吼一声,有如山崩地裂:“休伤我祖大人!”
敌军一时惊愣!
杨正朝趁势纵身从马上跳下,扑伏在祖象升身上!
稍顷,箭如雨下,宛如蜂窝一般射在了杨正朝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