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听后一惊,连忙放开妥娘,一时低头无语。待他抬起头时,只见妥娘也正用一双凤眼凝视着他,眼睛里充溢着惊愕和期冀。
在通往八达岭的山道上,一帆风顺的多尔衮正得意扬扬地和副帅豪格骑马行进。
多尔衮突然勒住缰绳,停马观望,神路两旁的石兽依稀可辨:“这是什么地方?”
身旁的马探立即禀报:“回王爷!这里是天寿山,前面就是昌平,左边是明朝的德陵。”
多尔衮掉过脸来问:“德陵……?”
马探继续禀报:“德陵,就是崇祯的哥哥熹宗的陵寝。”
豪格系皇太极的长子,虽年龄与多尔衮相仿,但因辈分差异,豪格对这位叔辈的主帅甚为尊重。他一勒马缰,高兴地说:“九叔,把它烧掉吧!”
多尔衮笑着点点头:“李自成在安徽凤阳烧了他的祖坟,我这次在昌平再掘一次他哥哥的皇陵,让崇祯小儿哭丧去吧!”说完,一挥战刀:“烧!”
消息传到大明宫中,朝廷自是又一派混乱、悲愤和惊骇!
崇祯龙颜大怒,把满腔的怒火,都一道倾泄在了继任不久的首辅温体仁身上。温体仁当初为驱赶周延儒下台,曾极力吹嘘自己、贬低周延儒,拍胸立誓,平息内忧外患。活捉高迎祥和皇太极主动求和之后,更是大吹大擂,言之凿凿。仿佛他已荡平外夷内寇,尽可让皇上高枕无忧。如今,温体仁的大言狂语,音犹在耳,崇祯厉声申斥:
“你不是说周延儒既不知兵,更不会用兵,而你自幼熟读兵书,料敌如神吗?怎么布兵山西,而夷贼却进兵河北,占据延庆?”
温体仁万没想到大清会这么快进兵关内并放火烧了德陵,一向巧舌如簧善于诡辩的温体仁,此时也只有低头俯地:“臣实愚钝不聪!陛下,臣已经传令兵部急调山东、山西、大同、保定五万兵马入援京师,大同总兵王朴业已卒军前往居庸关狙击……”
崇祯打断他:“关键是镇守昌平,护好德陵!”
温体仁再拜到地:“臣罪该万死!”
“咳,说这些干什么!”崇祯不耐烦地说,“朕是让你赶紧加派重兵,镇守昌平,守护德陵!”
“陛下!”温体仁抬起头来,眼中已盈有泪花,“德陵……”
“德陵怎么啦?”崇祯急切地问道。
“德陵已经被多尔衮烧毁了!”
崇祯一下子跌坐在龙椅上!
王承恩见皇上久久地呆然不语,惊恐地连忙上前抚慰:“皇上,皇上……”
温体仁见皇上如此,也惊骇不已,赶紧上前:“皇上,请保重节哀……”
崇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将手一挥,示意让他们下去。
温体仁等起身刚欲离去,崇祯又突然发话:“此事切不可让懿安张皇后知道!”
张皇后是崇祯哥哥熹宗朱由校的正宫皇后,而德陵正是熹宗的陵寝,故崇祯特意叮嘱。可哪知他们听后,并未立刻应承,温体仁只是为难地望着王承恩。
王承恩迟疑地说:“万岁爷,张皇后她……她全部知晓。”
崇祯一把抓住王承恩:“那皇嫂她……?”
“当场昏厥!”
当晚,崇祯来到张皇后寝宫看望时,张皇后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榻上。
崇祯跨入后,抢行一步跪在张皇后的床前:“皇嫂在上!前有凤阳祖陵被毁,今又皇兄陵寝遭劫,朕万分痛心!五弟既愧对皇兄在天之灵,也愧对皇嫂辅佐朕的一片苦心。朕枉为天子……枉为天子啊!有辱皇兄,玷辱列祖列宗啊!”
崇祯泣涕涟涟,痛心疾首。
随同崇祯前来的田贵妃、王承恩等连忙上前劝慰:“皇上千万不可哀伤过甚!皇上只有保重龙体,方能消除内忧外患,为先帝报仇!”
崇祯被搀扶着站起来,发誓道:“请皇嫂放心,平息战乱后,朕一定为皇兄重修德陵!”
张皇后直到这时,方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目视着崇祯,冷冷地问了一句:“皇陵毁了可以重修,如若江山毁了,也能重修吗?”
崇祯倏然一惊:“皇嫂,此话何意?”
张皇后从床上坐起,挥手摒退了左右。
张皇后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崇祯:“请问皇上,果真想打败大清,一雪国耻?果真想励精图治,挽救大明?果真想平息战乱,中兴大明?”
崇祯扑地重又跪下:“皇嫂何出此言?皇嫂有何教诲,请明示!”
“此次满清统重兵,大举进犯中原,志在夺我大明江山。敢问皇上,何以打败大清?朝中何人可以担此重任?朝中可有统领天下兵马之人?朝中可有稳操胜券之师?……”
“这……”
“朝中既没有统领天下兵马之将帅,又没有稳操胜券之师。请问皇上,朝廷何以确保此战必胜?如不能打败进犯之敌,谈何励精图治,谈何大明中兴?”
“依皇嫂主见?”
“朝中放有可使满清心惊胆寒之人,只怕皇上不敢启用!”
“谁?”
“祖象升。如启用祖象升,一是他对后金多年征战,了若指掌;二人此人刚直不阿,浑身是胆,对满清决战,定可一战而胜!”
崇祯听后,半晌未语,他缓缓站起来,沉思道:“祖象升可是一罪臣啊!”
“罪臣?”张皇后霍地掀去棉被,翻身下床,“祖象升为大明长年戍守边陲,抛家舍业,浴血征战关东。京师被围,他两次飞驰援救,多处受伤,血染战袍,解围京都,何罪之有?”
崇祯听后,精神为之一振,大拜:“谢皇嫂指点!朕几天来,正为此愁困苦恼,寝食不安,今皇嫂一番话,使朕顿开茅塞。来人!”
王承恩应声入内。
崇祯:“传旨下去,召祖象升火速进京!”
“祖象升怎么还未来京?朕传旨至今,总该有回音了吧?”温体仁刚一步入御书房,还不等他站定,崇祯便急不可待地催问起来。
温体仁连忙跪拜:“已有回音。”
崇祯兴奋地问:“他何时到京?”
“他,拒不从命。”
崇祯一怔:“噢,为什么?”
“祖象升一向桀骛不驯,这次更以替父守孝为名,抗旨不从。”温体仁因在袁崇焕一案中与祖象升结怨甚深、势不两立,故此他在回禀时,便极力诋毁。
“为父守孝,人之常情。怎能说抗旨不从呢?”崇祯此次倒是甚为通情达理,“再派人下去,代朕吊唁。如今国难当头,请他转孝为忠,替国分忧。过去罪名,不仅一概赦免,朕还加拜他为兵部尚书,统领全国兵马!”
温体仁一听对祖象升不仅赦罪,还加官兵部尚书,统领全国兵马,如此权威,岂不又将造就一个袁崇焕,又将造就一个自己的劲敌!他不待崇祯的话音落地,便急忙劝阻:
“陛下!臣斗胆恳请圣上三思:不可对罪臣施恩太过,以助长罪臣之气焰!”
“施恩太过?”
“此言虽由老臣一人说出,实是诸臣百官的多人共识。”
“还有何人?”
温体仁从怀中掏出几份疏文:“这是几位御史、大臣们的奏疏。”
崇祯接过,翻看了一下后,冷冷地问道:“那依你们所见,此次决战,何人可抵御清兵?可统领全国兵马、决胜千里呢?”
“这……?”温体仁对此猝不及防,以致半晌无语。
“说呀!舍祖象升,谁可担此重任?”
“洪承畴可用。”
“胡扯!”崇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西北剿匪,虽斩杀了高迎祥,但李自成、张献忠仍盘据山野,蠢蠢欲动,如此刻调离洪承畴,岂不是让闯贼得以死灰复燃?那样内忧外患,遥相呼应,我们顾此失彼,何以为战!温爱卿,你身为首辅,如此浅显之道理,怎么竟然不知?”
温体仁头冒冷汗,连连地说:“老臣愚钝,愚钝!”
崇祯敲着那几份疏文,继续斥问:“你的这些人谁可以统御三军,与清兵决战?”
“老臣一时尚未想好。”
“哼!清兵已经入境,连统领三军的将帅都没想好,何以克敌制胜?”崇祯把奏疏用力摔在桌上,“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徒!朕意已决,此次与清兵决战,非祖象升莫属!”
温体仁惶恐地跪拜。
崇祯:“朕即刻派人前往祖象升家乡,再请祖象升!”
“臣遵旨。”温体仁退下。
王承恩虽然从不参与政事,但他对朝廷上百官的争斗,却是洞若观火,一清二楚,忠奸分明。他见温体仁走远后,凑近崇祯:“不知万岁爷准备派何人前往?”
“你说怎么样?”
王承恩摇摇头:“祖将军是位宁折不弯的硬汉,决非一般的庸碌之辈,更非官爵利禄所能打动,过去立有大功却反遭冤屈,早已是心灰意冷,心存芥蒂。若老奴前往,他一句‘守孝在身,实难从命’就把老奴顶回来了!”
崇祯怔住:“依你说,该怎么办?”
“依老奴之所见,唯有一人前去,定可成功!”
“谁?”
河北祖象升府内的祭堂前,香烟缭绕。祖象升正在祭拜。
管家杨正朝走了进来。杨正朝本也是宁远的一员战将,因袁崇焕蒙冤,祖象升又遭贬斥,杨正朝对朝廷心灰意冷,一气之下,弃去兵戎,随祖象升来其老家,做了祖象升的管家。他走近祖象升,悄声地说:“来了位钦差大臣,正在客厅等候。”
“干什么来的?”
“还是征诏大人进京。”
“告诉来人,祖象升一介布衣,加之家父新故,守孝在身,难以见官见客,恕请见谅。”
“这位钦差,不同一般官吏……”
“我不管是谁,概不接待!”祖象升虽然声调严厉,可仍然跪拜在那里。
杨正朝竟也不肯走开:“这位大人,不接待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他无非是当朝的首辅次辅、皇亲国戚,有什么了不得!”
“本人既非首辅次辅、也非皇亲国戚,可你祖大人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钦差说着随声走入。
“岂有此理!”祖象升霍地站起来,待他转身,见来人竟是范景文时,不禁欣喜异常,“原来是你呀!他们只说是钦差,未道姓名,若早知是你范大人,我当八十里外躬迎!快,请到书房去坐。正朝,上点好茶来!”
祖象升与范景文虽多年同朝为官,又是肝胆相照的诤朋好友,但是今天的谈话,显然并不投机。
祖象升猛地把茶杯一放:“不,我不去!”
范景文似乎早就料到祖象升会如此表态,他既不着急,也未动气,而是笑吟吟地端着茶杯,吹着浮沫:“象升,谁不知你是血性汉子,我不信你真心不愿出山!”
“在朝为官,须善于逢迎拍马,结交权贵,这些我全然不会,即使我官复原职或有更大迁升,也是无法久任的!既如此,我何苦去趟那浑水!大明律法,祖宗规矩:子守父丧,可三年君命不过其门啊!”
“可这次不同,一是夷贼入侵,大兵压境,国难当头;二是张皇后和皇上,力排众议,亲自点将,言此次决战非祖象升莫属!象廾,众望所归,大明江山系于你一身啊!”
祖象升是位丹心梗直、性硬无私的金刚铁汉,他忿奸嫉邪,宁折不弯、铜肝铁胆,但却经不得一番温语好话。当他一听皇上与张皇后亲自点将范景文的“大明江山系于你一身”之后,立刻激动得倏地站起:
“朝政千疮百孔,弊病丛生,想当年熊廷弼、袁崇焕,哪个不都是能人战将?哪个不都是委以重任?可结果呢,熊将军廷杖而死,袁督师凌迟而亡,含冤至今……哪一件事不令人痛彻肺腑、肝肠寸断?”
范景文是个对祖象升知根知底、了若指掌之人,他沉吟了一会儿,凛然正色地说道:“正因如此,你更不能不去!”
祖象升一怔:“为什么?”
“咱且不说熊将军,只说本朝的袁督师,他谋国之忠,天日可表。蒙受冤情,可谓空前绝后!但他蒙此奇冤,仍在狱中写信召你回来守卫京师,这就是袁督师的博大胸怀!他明知朝廷腐败、奸党弄权、圣意不明,可他想的是国是民!他曾说:个人名誉性命,与国家兴亡相比,当应舍弃个人,余下置之不顾,唯有精忠报国!以致临刑前,面对千刀万剐,他仍高声吟诵:‘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保辽东!’祖将军,你我都是袁督师的亲密部将、朋友,当今国难当头,又一次千钧一发,大明江山危如累卵,如若袁督师在世,他会眼看着大明江山崩溃而不救?他会眼看着大明江山亡故在自己手中吗?……”
“不必再说了!”祖象升未及范景文说完便霍地站起,他已是泪流满面。
祖象升咚咚咚几步跨进祭堂,手拄着那柄宝剑,跪拜在先父遗像前:“父亲大人在上,国难当头,孩儿决心移孝作忠,前去杀敌报国,请恕孩儿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