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瓮城内,雪花漫天飘舞,一柄尚方宝剑高挂在满桂营中。钦派监军温体仁坐在一边,正居高临下地下车伊始,哇里哇啦说:“辫子兵已经越过卢沟桥,将夺取永定门,满大人赶紧率部阻敌于永定门外。”
浑身是伤的满桂闻言皱起眉头:“温大人,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易踞城死守,不可轻易出战。”
温体仁面带愠色:“难道四万步卒还不能出战迎敌吗?”
孙祖寿因袁崇焕蒙冤事,早就不满于温体仁,今见其又这般威严做作,便站出来,直视着温体仁,顶撞道:“满虏皆强劲骑兵,我仅为步卒,只可防守,不可出城迎战。”
温体仁当然也清楚孙祖寿与袁崇焕乃至交同党,但现今袁崇焕已经锒铛入狱,故鄙视地挖苦道:“怎么和袁崇焕一个腔调!”
满桂见孙祖寿脸色铁青,显见在努力压抑胸中的愤怒。满桂唯恐孙祖寿冒然为袁崇焕辩白而遭致不测,他正左右为难,不知说什么好时,太监曹化淳匆匆走进:“万岁爷命我再来督催,请满大人移军永定门外,力战满虏,以安圣心!”
温体仁一听皇上圣旨,更加得意:“看看!皇上又派曹公公前来催督了!满大人,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轻重啊!袁崇焕虽贵为督师,可他一再抗拒皇命,其结果是身败名裂,投狱问罪。”
温体仁的弦外之音是在告知满桂,官高为督师的袁崇焕尚且投狱问罪,你一个小小的总兵,难道还敢跟我抗衡吗?
依孙祖寿心想,我真理在手,兵权在握,就是与你温体仁抗衡,你又能将我奈何!大不了跟袁崇焕一样投狱坐牢,还正好与袁督师做伴!然而,满桂不是孙祖寿,他不是那种刚烈之人,他面对温体仁和曹化淳的淫威逼迫,仰天长叹了一声,痛心疾首说:“为报效皇上,满桂个人早已置之度外,只是四万兵卒……四万生灵将葬于虎口之下……”
曹化淳闻言怔了一下,安慰道:“梁廷栋大人已经谋划,满大人在永定门外迎战,可设置木栅栏阻止满虏骑兵,宫内有两门红夷大炮也可列阵杀敌……”
满桂斜了曹化淳一眼,抚伤苦笑:“木栅栏能挡住八旗精锐吗?两门红夷大炮尚未装配试炮,没有炮手就投入实战,可靠吗?临渴掘井,无济于事啊!”
温体仁也听出了曹化淳的浅薄无知,连忙站起身来,微笑上前:“满大人,四万兵卒,排成肉墙,以身阻敌,血战满夷,该是怎样的慷慨壮烈,名垂千古啊!”
“四万兵卒,排成肉墙”,这不是明摆着让我等白白送死吗!但一向不愿违逆朝廷、愚忠愚孝的满桂对此仍无二话,他噙着泪水,拿出令箭,“本部列阵永定门外,和满虏决一死战!”说着面北伏地叩拜,“生为人臣,只得尽忠!孩儿遥拜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孩儿不孝,不能为你们养老送终了!”满桂言毕起身,脸上泪水徐徐。
孙祖寿见状,拱手上前:“满大人,不成功,便成仁!末将请战:率领前锋营,攻打头阵!”
满桂揩着泪水,扶住孙祖寿,痛苦地说:“祖寿,一出辕门,将绝无生还之望!你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孤苦妻儿,我怎么忍心将你送入虎口……”
“自打召集旧部来投袁督师麾下,我就没打算有生还之心!”孙祖寿露出勉强的笑容,“只是我死而有憾,不能去袁大人那儿诀别了!”说着掏出条幅递过,“这是袁大人赠我存念的墨宝,请满大人务必转送袁大人,就说……我孙祖寿对袁督师的千言万语,尽在这四个大字之中!”
满桂接过条幅展开,只见“顶天立地”四个大宇,赫赫然如镜照人!
“字写得不错!不错!”温体仁斜视一眼条幅,淡淡一笑,“皇上在等着出阵战报哩!请满大人发出令箭,让这位孙祖寿攻打头阵吧!”
满桂自知和孙祖寿已成诀别,挥泪递出令箭:“祖寿!来世相聚,我们还是好兄弟!”
孙祖寿视死如归地接过令箭,看也没看温体仁一眼,便飞步跨出瓮城。
一阵风雪无情袭来。
做着大明“中兴之梦”的崇祯皇帝朱由检,从他即位之初,便面临着内、外两大忧患。所谓外患,即是前面所提到的屡屡骚扰犯边的后金皇太极;而内患,则是因官贪吏虐、民众饥苦而激发起来的农民起义。
农民起义,早在崇祯之前,即天启年间便开始了,初时仅是陕西澄县农民王二等人的首举义旗,进入崇祯年间后,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张献忠以及李自成等大股小股的陕西农民,逐渐加入这一行列,使陕西成为了起义的中心。这些由叛兵、乱兵、饥民、难民组成的队伍,崇祯初时只是把他们视为乌合之众,并未在意,即未能看到这是社会矛盾激化的产物,“饥寒势极,法无所施”。只是对外患的屡屡进犯京师忧心忡忡,而对陕西延绥等的请求补充军饷、发放内帑以安定军心之策则不予重视,相反,为免发内帑竟又应允了裁撤陕西驿站的昏招,使农民起义的火焰又添上了一把干柴。
李自成这条使崇祯皇帝朱由检始终无法挣脱的锁链,就是因裁撤陕西驿站揭竿而起的。但是此刻的李自成却处境不妙,他带领着十几个驿卒正躲藏在洞穴中。自打死官吏,愤而出走后,因衣食无着,加之官府的围追搜捕,没有经验,也没有实力的李自成只能带领弟兄们在陕西深山野洞中周旋。多日的奔波和饥渴,致使一个弟兄躺在地上,已经昏迷不醒。
李自成默默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弟兄,唉声长叹。
刘宗敏凑过来,低声说:“大哥,咱躲在这里已经半月了,没吃没喝、挨饿受冻,再等下去,不饿死,也要冻死!”
李自成对此,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再等等,大首领不沾泥说好来救咱们的……”
忽然,高杰兴冲冲地从山下飞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大哥,李过回来了!”
过了不久,只见两个弟兄架着疲惫不堪的李过缓缓地走了过来。
李自成连忙迎过去,他望着衣衫破烂,显然吃了许多苦的李过问道:“见到大首领不沾泥啦?”
李过接过刘宗敏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依旧喘着粗气:“不沾泥他……”
“他怎么……?”
“他把我们出卖了!”
众人皆惊:“啊!出卖了?”
“他亲手捆绑着自己的同伙兄弟,投降了官军!”
众人气愤异常,一个个破口大骂起来:“这个无耻之徒!”“卑鄙小人!”“我早就看出他不是东西!”
希望成灰,李自成不无忧虑道:“这个无义之徒,现在哪里?”
李过:“洪承畴看不起他这软骨头,把他杀了!”
洪承畴,即是陕西剿匪的统帅。崇祯二年(公元一六二九年),因陕西频频告急,朝廷终于不能无动于衷了,鉴于原巡抚的昏聩无能,崇祯便钦派左副都御史杨鹤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但可惜,这位杨鹤一介文臣,同样是银样蜡枪头,农民军不仅未能剿灭,相反倒促使高迎祥、张献忠等自号“闯王”、“八大王”的一批悍将借以坐大。
杨鹤不得已,启用参政洪承畴领兵御敌。洪承畴知兵善战,几番征讨下来,已成了让农民军为之头疼的克星。
李自成沉吟着,半晌没有言语:想投奔的不沾泥叛变投降;而克星洪承畴又在山下张网以待。
刘宗敏急切地说:“大哥,我们怎么办?咱们可就剩下这么十来个弟兄了,若是官兵来进剿?”
高杰年轻气盛:“那就冲出去,与他拼了!”
李自成依旧是摇了摇头:“洪承畴三万精兵,以逸待劳,张网以待,我们岂不是以卵击石!”
“那可怎么办?”众皆茫然。
李过吃过饭后,走了过来:“叔叔,我打听到了。闯王就是那个高迎祥。”
“真的?”李自成彷佛喜从天降,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可是陕西安塞人?”
李过点点头:“正是。闯王现今兵强马壮,声势浩大,已有了几万人马!”
“太好了!”李自成使劲拍了一下李过的肩膀,振奋地说,“我和高迎祥有八拜之交,走,咱们去投闯王去!”
“咣当”一声,京都牢房沉重的牢门被打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茅元仪走进牢房,掏出一锭银子塞给狱卒:“好生照管袁督师!”
“知道!知道!”狱卒接过赏银揣进怀里,“小的知道袁督师是冤枉的!茅大人放心,督师这几日读书写字,心绪颇好。”
茅元仪点点头,向袁崇焕囚室走去。
茅元仪一进囚室,袁崇焕便迫不及待起身问道:“元仪,京师局势如何?辫子兵现在何处?满桂如何处置的?”
茅元仪:“满桂和孙祖寿领兵四万,列阵永定门外出战迎敌。”
“这是以肉喂虎嘛!”袁崇焕没等听完,便急得直跺脚,“元仪,快去告诉满桂,赶快退回城里,据城死守,方可克敌!元仪,快快去啊!”
茅元仪并没有动,只是叹了一口气:“温体仁监军督战,皇上派太监一再催逼,满大人如不出城迎战,就会和督师同样下场——擭罪下狱!”
“唉!”袁崇焕闻此镇定了一下,继之无可奈何的一声长叹,“那满桂现在如何?”
茅元仪抬眼看看袁崇焕,不忍将实况明告:“督师身陷囹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就不要问了,让他们折腾去吧!”
袁崇焕见茅元仪神情不对,急切地:“不!我放心不下啊!快告诉我,满桂、孙祖寿究竟怎样了?”
茅元仪掏出那张条幅双手捧给袁崇焕:“这是祖寿出阵前托满大人辗转送给督师的。”
袁崇焕接过一看,愣在了那里:“这不是我送给祖寿的存念之物吗?怎么又赠还给我了?”
“祖寿说,他对督师的千言万语,尽在这‘顶天立地’四个大字之中!”茅元仪悲愤陈述,“满大人和孙祖寿冒着风雪率兵出战,恶战从上午打到傍晚,八旗辫子兵轮番上阵,三十二名将领全部战死,总兵官黑云龙、麻登云被俘生擒。孙祖寿先亡,满大人一直血战到最后,被辫子兵团团围住,乱刀齐下,活活砍死,血流成河,四万兵卒仅剩下百余人,余下全部阵亡……”
“满桂兄弟……祖寿兄弟,不该死的啊!”袁崇焕听着噩耗,双眼直愣,“哇”地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裁倒在牢房的地铺上!
几乎与袁崇焕躺倒的同时,崇祯朱由检也躺倒了,不过他不是躺倒在牢房的地铺,而是躺倒在御书房的龙榻上。
太医正跪在龙榻前给崇祯把脉诊断,只是崇祯头扎黄缎带,眼角挂着泪水。首辅大臣韩{火广黄}及钱龙锡、周延儒和温体仁等,均静静地站立在一边,整个殿内死一般的沉寂。
太医诊视完毕,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他。太医站起身来,扫视一遍众人后,长舒了一口气:“皇上只因焦虑过甚,急火攻心,肝火偏旺,只需服上香茶汤剂,安神补心,舒肝平气,不过……”
周延儒见太医语气一转,连忙追问:“不过什么?”
太医急忙倒地叩拜:“满虏穷凶极恶,如若再犯京师,微臣叩请皇上务必要不急不怒,不恼不烦!怒则伤肝,气则伤肺,忧思则伤心脾……”
崇祯听后,不耐烦地对太医挥挥手:“一日之间,数十战将,四万兵卒,化为乌有!朕能不急不怒,不恼不烦吗?退下吧!杀退满虏,朕的病可不治而愈!”
“皇上所言极是!”太医叹着气躬身退出。
“满虏如此嚣张紧逼,朕的江山何以能转危为安啊?”崇祯说着竟泪水徐徐滚过眼角。
温体仁急忙上前给皇帝擦拭眼泪,自己也泪水涟涟:“君哭臣前,令微臣心如刀割啊!”说着掩面揩着泪水,“陛下!臣以为:万不可静待满虏突入城内,宫中大监、内宫全部配发刀枪,守卫紫禁殿城!”
周延儒不肯落于温体仁之后,他擦了一把泪水,也急忙禀奏:“陛下!辫子兵靠的是骑兵砍杀,臣以为:朝野上下,人人献出马匹驴骡,组织骑兵,决战满虏!”
韩{火广黄}不满地看了看温体仁和周延儒,他最看不起这两人的摇尾巴争宠,愤然斥道:“内宫太监手无缚鸡之力,何以能战?驴马骡一槽饲喂,乌合组成,又何以能战?臣以为:杀退满虏,化危为安,还得请出袁崇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