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贵妃,系扬州把总田弘遇之女。其母吴氏,出身娼优,从小教习琴瑟,故聪慧过人的田妃,不仅姿色过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连骑马也很在行,深得崇祯的宠爱。因为她完全不同于周皇后,周皇后幼时家境清贫,立为皇后后,处处严谨慎重、克勤克俭。在宫中不仅常服布衣、茹素食,并亲事女红纺织,从不奢侈、排场。崇祯对她是敬重多于宠爱。
而田贵妃给崇祯的感觉则全然不同。田贵妃不仅身材纤妍、容貌秀美,且少言寡语,代之以眉目传情。当朝的文人曾描绘田贵妃是“雅步纤腰”、“丰容盛貌”。
崇祯并非金刚怒目式的粗汉,而是颇具风流才子的潜质,他既精能音律,又喜爱鼓琴,他和田贵妃实为音乐上的知音。每当风月清美,他们常常便鼓瑟笛奏一曲,以此驱尽崇祯的忧虑与烦劳。
但谁知今天,田贵妃柔弱无骨的十指和那美妙绝伦的琴声,不仅没有能使崇祯去疲消魂,反倒激起皇上摔杯碎盏、龙颜盛怒。对这意想不到的突变,田贵妃怎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呢!
直待崇祯的一句“可恶的袁崇焕!先斩后奏,擅杀文龙,将朕置于何地?”田贵妃的脸色才逐渐舒缓了过来,明白皇上的大发雷霆,不是对她,是对袁崇焕之后,田贵妃揩着簌簌泪水,娓娓说道:“常言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贵为天子,下一纸诏书,赐死袁崇焕就行了,何苦发这么大脾气,伤了身子!”
崇祯转过目光,看田贵妃那惊恐哭泣的样子,便放缓了口气,半是解释半是慨吧道:“袁崇焕是朕刚刚授予的蓟辽总督,怎能由朕下旨赐死呢?是斩是杀,还是夺官革职,得让阁臣先提出,才是天子的治国之道!”
王承恩小心翼翼地目视着崇祯:“万岁爷……?”
崇祯历声道:“宣辅臣全部进宫,严惩袁崇焕!”
王承恩一怔:“遵……旨!”
时已入夜。钱牧斋下朝后,一进家门,就看到一台名砚端放在他的书桌上。
钱牧斋是当朝第一位舞文弄墨之人,被人称作文坛领袖和诗坛的风流才子。他本名叫钱谦益,字受之,牧斋是他的号,乃万历年间的进士,以诗文著称于世,被誉为诗坛泰斗。崇祯登基后,他出任礼部侍郞,也是个当初被毛文龙收买,所谓与毛帅交厚之人,故此毛帅之弟毛云龙并未见外,一直等候在他的家中,今见钱牧斋回来,便抢步上前跪在地上,指着桌上的名砚,泣不成声:“这是大哥被杀之前捎来的,如今物在人亡,今后再也无法孝敬钱大人了!”
钱牧斋若是过去,对此名砚一定会引经据典地品评一番,可今天,他因见毛云龙身上有孝,便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边揩着泪水边扶起毛云龙:“若不是毛帅关怀备至,多有资助,我钱牧斋早就沦为饿殍了!”
毛云龙依旧泪水徐徐:“大哥雄踞一方,袁崇焕说斩就斩啊!”
钱牧斋闻言变色,忿忿不平地:“袁崇焕目无君上,专权跋扈,陷杀毛帅,明日早朝,老夫将口诛笔伐,叫他以身服罪!”
辞别了钱牧斋,毛云龙又连夜来到陈演的府邸。
两颗东珠捧在手上,陈演目视异彩真珠,大发感慨:“见物如见其人!我与毛帅私交甚笃,袁崇焕擅杀文龙,大明国法难容,当应严惩!”
毛云龙甚为感动:“有陈大人这句话,足可告慰大哥在天之灵!”说着朝陈演跪了下来。
就在这群饱食终日的高官显宦们龌龊地进行尔虞我诈,为争权夺势而钩心斗角的同时,陕西米脂县内的广场上,一个男人却因饥苦无告而被光着上身捆绑在碗口粗的旗杆上。此时正值夏日,赤日炎炎,地如火烧。这个被绑的男人就是后来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被称做“闯王”的李自成。此刻,他被捆绑已近半日,曝晒加之不停地抽打,使得他嘴唇干裂,身上鞭痕累累、血印道道。
一个役卒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将皮鞭递给另一衙役,另一役卒接过皮鞭又接着抽打李自成。
一鞭一道血印!李自成被打得昏死过去,脑袋耷拉垂在胸前。
李自成的侄儿李过,见此情景噙着泪水,跪在衙役面前苦苦哀告:“求求您老人家,别打了!他快不行了!”
“看看!这就是欠租不还,抗缴税粮的下场!”衙役说着又狠狠抽了李自成一鞭。
李自成身上随即出现一道血印。
李过流着眼泪,继续哀求:“我们不敢抗缴税粮啊!裁减驿站,没有生计了……”
跟着李自成一起到驿站的高杰这时端起一碗水,来到李自成面前,“正要喂水,衙役满脸凶狠,抬手照着高杰一鞭抽去!高杰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粗碗跌落在地,碗中水洒向地面。
这种曝晒加皮鞭抽打的煎熬,直待太阳偏西,一位县衙的小官吏带人抬着酒菜来到广场时,方才停下手来。他们躲到一边的阴凉处,陪着这位小官吏开始喝酒吃饭,而李自成却仍然被绑在旗杆上,长时间的鞭笞、焦渴,加之饥饿过度,李自成此刻已奄奄一息。
刘宗敏和李过朝树荫下走过去,看着大口大口喝酒吃肉的小吏,哀求说:“这位大爷,行行好,饶过这一回吧!”
县里来的这名小吏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吃喝着。
李过扑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大爷,我叔叔已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再这样下去,他可就没命了!”
“呸!”小吏把碗一搁,终于开口了:“死了,看谁还敢抗税!滚!”
“你怎么这么说话!”刘宗敏是个火暴脾气的粗汉,本来一直压着火气,委屈求全,这时见这名小吏如此不通人情,便气昂昂地冲了过来,辩道:“欠税是因为裁了驿站,断了生计,又不是故意的。”
役卒历来是狗仗人势,专职欺压百姓的货色,今儿见刘宗敏竟敢顶撞他的上司,便掹地将饭碗一扔,操起皮鞭扬了扬:“是不是想跟它讲理?”
高杰年少气盛,这时也冲了过来:“可你们也不能不讲理!”
那役卒见高杰过来,便不由分说,”啪”地一下,鞭子抽在高杰的脸上,顿时显现一条鲜红的血痕!
被激怒的刘宗敏上前一把揪住役卒拿鞭子的手腕,役卒没想到这位贫贱小民竟敢反抗,便厉声骂道:“妈的,你小子反了,老子打死你!”
没待这役卒扬起皮鞭,身高马大的刘宗敏率先挥起一拳,当胸打去,役卒未及反应便仰面倒地。
县衙的小吏和另一役卒见状,操起腰刀欲劈刘宗敏,李过和高杰一见,一人抵住一个,拳脚并用将小吏和衙役均打倒在地。
小吏哪曾受过这种侮辱,他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大声骂道:“你们这些无赖刁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打你这赃官,你又能怎地?”刘宗敏和李过、高杰,都是跟随李自成学过拳脚、武艺之人。他说着猛地一拳,直打得小吏踉跄后退,跌倒在石柱上,顿时身亡。
两名役卒一见,大为惊骇:“啊!他们把县府的汪大人打死了!”吓得连忙逃去。
刘宗敏欲追,被高杰一把抓住:“救自成大哥要紧!”
李过冲过去,将李自成解开绳索,操起水壶,喂了些水。
李自成缓醒过来,见小吏死在地上,惊讶地问:“你们把他打死了?杀了朝廷命官,咱可都是死罪呀!”
刘宗敏操起役卒的腰刀,说:“大哥,反了吧?”
李自成不仅年龄比他们大,而且文化教养也远胜他们一筹。李氏家族,原本世代以养马为生,李自成幼年时家境不错,同侄子李过同入私塾读书,粗通文墨。后因父亲死去,家道中落,方不得不应募为银川驿卒,当了马夫。这其间,他挟弓矢、习骑射,练成了一身武艺。崇祯二年年底,银川驿被裁撤,李自成和这批弟兄均被裁减,衣食无告,又加之连年饥荒,这一年竟是一年无雨!本就衣食无着,朝廷反加赋税,李自成就是因此而被捆绑毒打的。
李自成知书识理,从未想过揭竿起事,今见打死朝廷命官,死罪难逃,慨然叹道:“我们都是世代务农的老实人,何以造反?”
“可是不造反,难道有别的活路吗?”高杰的这句话,一下子把李自成问住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铁青铁青,直到傍晚,他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熙春院,可以说是喧闹京都的一所世外桃源。潺潺流水,萋萎绿草,加上秀色可餐的青春佳丽,这是个让人乐不思蜀的所在。钱牧斋和陈演,这两位在朝堂上常常正襟危坐、三缄其口的老油条,一下了朝便直奔这里来放浪形骸。到了这里,他们便卸去了假面,没有了装腔作势,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察言观色。这里是个自由的王国,尤其像他们这种有权有钱的大人物,到这里可以完全恢复人的本色来为所欲为。
有东林浪子之称的钱牧斋一到这里,便如鱼得水,他宽袍方巾,一派儒生打扮,显得风度翩翩,潇洒出尘。
而相形之下,陈演虽也是宽袍方巾,却总是显得有几分官气。
院主妥娘见二位高官贵客驾临,不敢怠慢,不仅让人送来上等的香茶,还亲自为他们舞剑助兴。
妥娘是色艺俱佳之人,幼时便在秦淮习武练艺,不但精晓琴棋书画,更难得的是舞得一手好剑。艳丽的容貌,窃窕的身姿,加之美妙绝伦的剑法,每每使人看得眼花缭乱,如醉如痴。钱、陈二人一来,首先便恳请妥娘舞剑助兴。
陈演边看妥娘舞剑,边对钱牧斋说道:“院主持剑而舞,吾等须眉也当退避三舍。牧斋兄文坛隽秀,才子风流,何不赋诗一首?”
身边侍立的两名妓女,立即端来砚墨,铺开宣纸。
“那就拙笔献丑了!”钱牧斋几杯酒下肚,喝得已是脸红耳热,飘飘欲仙,他目视妥娘,提笔边写边吟:“燕舞惊鸿不见愁,书签笔格熙春楼;七字诗成手未住,艺苑婵娟第一流!”
众人一阵鼓掌喝彩。
妥娘走过一看,也不由夸奖:“钱大人乃东林前辈,如此盛情,令妥娘不胜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