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约见的地点,仍在乾清宫内。可谁知气势汹汹的魏忠贤刚一进殿,还未及议事,便听得首辅韩{火广黄}等人在咚咚击鼓。
崇祯煞有介事地扭头询问:“殿外何事?”
王承恩也煞有介事地躬身回复:“韩{火广黄}等一班大臣,说有紧急要事启奏皇上。”
“宣他们进来。”
文武官员韩{火广黄}等疾步入殿,跪拜。
崇祯又煞有介事地扫视了一遍:“朕今日约请厂臣魏忠贤,与之有关的公事可奏对,其余都改日再议。”
“启奏陛下,臣等正是为魏忠贤而来!”韩{火广黄}怀抱象牙笏走上一步,奏曰:“臣再上疏《阉党魏忠贤十罪书》!”
魏忠贤一听,立即反驳:“启禀万岁爷:《十罪书》谎言连篇,件件捏造!臣乞请皇上明察是非,分辨黑白,以诬告罪反坐!”
崇祯听后,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魏忠贤:“内容尚未公布,你怎知诬告?”
“老奴早有耳闻,朝内争抄内本,流言广散!”崇祯皇帝的当头一击,并没有使魏忠贤慌乱,早有准备的这位巨阉一扫前些时的隐忍恭顺,而疯狂得无所顾忌:“老奴侍奉先帝,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圣上若是听信他们胡言乱语,就把老奴杀了吧!让文武百官看看死心踏地效命先皇的下场!”
“放肆!”崇祯也早就料到他会搬出皇兄熹宗来压自己,他不待魏忠贤余音落地,便厉声斥责。他一边拍着龙案,一边拿起《十罪书》道:“千秋功罪,朕自有决断!凡事皆有公论,内侍王承恩当朝诵读。”
“遵旨!”王承恩应声上前,接过《十罪书》。
魏忠贤闻言目瞪口呆,他抬眼环顾,只见武装内侍不知何时已悄然布满四周。
王承恩斜睨了一眼魏忠贤后,高声朗朗颂读:“厂臣魏忠贤十罪书:一曰欺君:凡封章奏疏必先为厂臣歌功颂德,俨然与先帝并立;二曰蔑后:操刀禁苑之中,外胁群臣,内逼宫阉;三曰篡权:太祖垂训,宦官不得干预朝政,忠贤一手遮天,六部大权,边腹重地,钱谷衙门,皆置心腹……”
魏忠贤刚来时的气势汹汹,此刻已一扫而光。他开始还强装硬挺,但到后来直听得他头冒冷汗,浑身发抖,不由得双腿一软,跪伏在地,痛哭流涕:“冤任,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老奴不能事新君,只能随先帝地下去了!”
魏忠贤边哭边环视左右,但朝中群臣均投以轻蔑的目光。魏忠贤见此,知一切均无法挽回,便抹着老泪道:“老奴犬劳先帝,落下一身病痛,不能供职,乞请万岁爷恩准辞职回乡!”
崇祯看着魏忠贤的狼狈样,心中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悦。原本崇祯对能否铲除魏忠贤这个一手遮天的巨阉是心存疑虑的,准确点说,是有所恐惧的。如今见这个前无古人、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终于败倒在自己的脚下,他高兴得真想跳起来大声呼叫一场!可他压住了,面对魏忠贤的乞休辞职,他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悉从雅志,回私第静养。”
魏忠贤的府第,坐落在宫外的东城,深宅广院,苍松翠柏,花红柳绿,假山奇石,歌台舞榭,比起崇祯过去所住的信王府,不要说布局设施的精巧,就光是规模也要远比它大上三倍四倍。气势宏伟的的三层院落,曲径回廊,再加之数百成千盏的细纱宫灯,将偌大一座庭院照得如同白昼,更显得富丽堂皇、气势非凡。
过去,每当他下朝归来,面对这幢仅次于皇宫的豪宅,一步上那高高的台阶,便宛如平步青云,这豪宅便是宫外的朝堂,主宰大明命运的不在乾清宫,而实是这所魏府豪宅。这已是不争之事实,大明官吏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每次归来,他那在乾清宫中不得不躬腰跪拜的躯身,便一步步地挺直起来,待到步上家门台阶时,则变得扬首看天、挺胸腆肚了。而此刻,魏府上下的丫鬟侍女、管家仆人们则早早地排列两行,待魏忠贤一跨上丹墀,便一齐跪拜在地,三呼“千岁安康”,魏忠贤在这一次次的欢呼声中步入自己的府第。
当夜,魏忠贤的马车将他载回府第时,因其神情沮丧,他不仅没有注意到府内的灯没亮,甚至也没有注意到站在府门前的不是他府中的丫鬟仆人。他慢慢地走下车来,今天没有挺胸昂首,而是低垂着头,一步步地向府门口走去,直到两把长枪十字交叉地横住他的去路,他方抬起头来:只见盖有官印的两张封条贴在朱漆大门上,四名禁兵威武地分立两旁。
魏忠贤见大门被封,正想发作……
命官一声长呼:“魏忠贤接旨!”
魏忠贤一看,王承恩、曹化淳手拿诰命已立在眼前。正所谓虎落平阳,威风不减,魏忠贤也是。他眼望着这两名过去的属下,不无嘲讽道:“王公公、曹公公,来得好快啊!竟走在老夫前面来了!”
王承恩没有理睬他,而是声色俱厉地喝道:“魏忠贤接旨!”
事已至此,魏忠贤只好无可奈何地跪伏在地:“臣接旨。”
王承恩朗声念道:“朝臣屡奏逆恶魏忠贤罪状,朕俱已洞悉。忠贤身受三爵,位至极尊,忠贤不报国恩,竟串通客氏,表里为奸,盗弄国柄,擅作威福,陷害忠良,草菅人命,狠如虎狼,……幸赖祖宗在天之灵,天厌巨恶,忠贤原形毕露,本应凌迟处死。朕念服侍先帝左右之微劳,从轻发落,削职凤阳,看守皇陵,中官押送,即刻起程。二犯家产,籍没入官……”
圣旨一出,魏忠贤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回。几天来,一直强挺硬撑的神经顿时崩溃,双腿一软,人如同没了骨头似的,泥瘫在地。后来是那四位禁兵平抬着把他送上马车的。
又过了许久,直待魏忠贤稍稍苏醒过后,马车方徐徐起动。
魏忠贤坐在车上,昔日威风已不复存在,顷刻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衣冠不整,头发也散落开来,时间还不到一日,这个曾一言九鼎、威震朝野的权奸便判若两人。他颓丧地坐在车内,用那双苍衰的目光,留恋地回首看着被封的官邸。慢慢地官邸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一切都留在了身后。
出乎意科的是,一出城门,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待魏忠贤的马车驶过广安门,驶过护城河,来到这城边桥头时,只见桥头长案上已经摆好了美洒,魏良卿、魏希孔等人率领锦衣卫和东厂的武士持枪配刀,排成长长的两列在夹道迎候。
待魏忠贤的马车刚一跨上桥头,众人便一片欢呼:“恭送魏公公出行凤阳!”
刚刚在朝廷受到贬斥、封家、逐出京城、遭冷遇的魏忠贤,见此情景,大为感动,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了下来。他连忙抬起袖口擦拭掉,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重振往日的雄风,缓缓走下马车,魏良卿等跪拜迎接,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魏忠贤伸手搀起魏良卿等人,与他们一一执手寒暄后,举目四顾,似乎有些怅然若失。其实众人顺着他的日光,都知道他在找谁,可却没有一个人捅破。
欢送的人群中没有客氏,也没行崔呈秀,这两个人曾是魏忠贤的左膀右臂。他们两个是先魏忠贤而遭到弹劾的,崇祯的目的是先除枝杈,后动树根。待借赐宴之机一举扳倒魏忠贤的同时,本已被逐出宫门的客氏重又被召回宫内,但这次回来,并不是像她自己所期盼的那样用八抬大轿抬回来,而是由一群卫士强扭押解回宫的。这位靠两只乳房而一生养尊处优的女人,过去对下人宫女一向颐指气使、飞扬跋扈。她原本是农家妇女,在宫中却一日也未从事过劳作,这次将她押来,放到最苦最累的浣衣房,并派过去一直受她欺压打骂 的下女看管。
崔呈秀作恶太多,即使同党对他也颇为记恨。崔呈秀一见风向不对,便早早停止了与同党的钩心斗角,敛迹韬晦,以减少崇祯及大臣的注意。但谁知后院起火,最先遭到同是阉党弹劾的,便是他崔呈秀自己。而待韩{火广黄}等人在崇祯的纵容下发动围攻,崔呈秀自然又成了众矢之的。此后,他接连三次递交辞呈,崇祯均未予理睬,而在魏忠贤被贬的当天,崇祯却立即提笔在已经“留中”的辞呈上批复:
“呈秀栋梁之臣,舍之可惜,而父子情深,守制心切,准乘驿传归,期满回朝,勿劳朕念。”
这纸批复,使崔呈秀啼笑皆非。崔呈秀的父亲去世已是很早的事,因为他没有回家守制,曾遭到大臣攻击,抨击他不孝。而此刻风潮已过,皇上却从此为理由将他罢官,批文上又写道“父子情深,守制心切。”谁都别道,崔呈秀认魏忠贤为义父,这父子情深,是不是在讥讽他追随魏忠贤呢?如今,魏忠贤破逐出京,这“守制”,当然也是讥讽自己去为魏忠贤“守制”去吧。
就这样,崔呈秀当晚便带着爱妾萧云犀,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京城。
魏忠贤对客氏和崔呈秀的遭遇,虽都已了然,但在此情景场面下,没能见到他们身影,仍是有些怅惘。
魏良卿看出了叔叔的心思,为掩盖不快,他率先举怀上前:“叔叔遭贬,侄儿心中痛苦万分,特在桥头设宴,为叔叔送行!”说着端起洒怀一饮而尽。
众人连忙大声附和:“为魏公公送行!祝魏公公一路顺风!”
魏希孔“啪”地一摔酒怀,抽出佩剑:“今日送行,来日再聚!朝中只要有我等,定有出头之日,再现神威!”
魏忠贤随着酒力的发作,昔日威风重又显露:“老夫倒要看看,缺了我……朝中将如何运作!”说着端起酒怀,洒酒在地,大喝一声:“启程!”
众人簇拥着魏忠贤登车。马车徐徐启动,众人前拥后护地随车送行,威风凛凛,俨如天子出巡。
魏忠贤出行的情景,第二天便有塘报送达天廷。
崇祯接过王承恩呈上的塘报,看着看着,一股怒气便爬上了脸:“魏逆忠贤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私聚亡命之徒,身佩刀枪凶器,前呼后拥,势如叛贼。”
“陛下!”韩{火广黄}目视皇帝,跪拜进谏:“臣以为: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忠贤余党,应该一网打尽,免留后患。”
“除恶务尽!”崇祯点点头,毅然转向站在一旁的孙承宗:“朕拜请孙先生亲自督察校尉,逮捕魏忠贤,所有跟随群奸,一并拿获!”
“陛下!”孙承宗躬身致礼,回复:“恕臣不能领命。”
崇祯惊诧地望着孙承宗:“孙先生,你这是……?”崇祯的未尽之意是,孙承宗你是不是也怕魏阉,不敢前往缉拿?
孙承宗摇头一笑:“老臣受阉党排挤打击,罢官撤职,至今乃一介布衣!”
“噢!”崇祯听后恍然大悟,立即手谕授命:“孙先生官复原职,拜兵部尚书!”说着将手谕递给孙承宗。
孙承宗按过手谕后,大声回禀:“臣领旨受命!逮捕魏忠贤!”
当晚,夜深人静。
一个黑影提着小包袱悄悄地潜进魏良卿的宁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