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赐宴的消息,传到魏忠贤府邸时,多日死寂的魏府,宛如投入一块巨石一样,又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崇祯亲赐的“功德巍巍”烫金横匾,已被高高地挂上门楣,两旁蓝色琉璃瓦的大门楼,在阳光照耀下发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大门口的朱漆铜环下,又恢复车水马龙。
最为兴奋和活跃的还是那位年轻的侄媳妇,她虽然也出身于官宦人家,但因长时间随同父亲戍守边关,进京嫁给魏良卿为妾,也仅仅一年有余,加之不久便怀孕生子,尚没有机会进宫、没有吃过宫宴,当然就更没有见过皇帝了,昨晚一听说皇上要亲自设宴邀请魏氏整个家族,她高兴得一夜都没有睡好,今晨天还不亮,她就又爬起来,翻找挑选衣服、梳洗打扮。
和自己的媳妇相反,魏良卿虽说也是一宿没睡好,但他不是高兴,而是担心。
当他带着惺忪的睡眼,满脸愁云地来到魏忠贤的客厅时,魏忠贤已经端坐在楠木椅子上,冷静的面容显然在掩盖内心的焦虑,他见魏良卿进来,劈头便问:“良卿,皇上赐宴,非同寻常,你是如何看待?”
魏良卿在叔父面前,没有任何掩饰,他连连摇头,道出了自己的担心:“就怕是鸿门宴啊!”
“鸿门宴还不至于,杯酒释兵权倒有可能。”魏忠贤话刚出口,又皱着眉头自我否定,因为魏良卿的担心,正是自己的担心。他停顿了许久,方疑惑地说道:“如若惩治,怎么会屡压奏表,赏赐照旧?如若恩宠,又怎么会笑纳美女却打入冷宫?这次的媚香事件,也出乎我的意料。事情败露,对杜勋并没有严厉的惩戒,相反还把那位穆姓的紫衣女子纳为贵人。你说,皇上到底是真的不好色,还是做给大臣们看的?若是真的认为女色误国,那为什么不惩治杜勋、不惩治那紫衣女子、不惩治我们,相反还要赐宴我们整个魏氏家族呢?唉,老夫伴君二十余年,这是第一遭猜不准、摸不透!”
面对魏忠贤这自言自语似的询问,魏良卿正不知如何回答时,魏希孔兴冲冲来到大厅。
魏良卿迫不及待地说:“希孔来了,听听他的!”
魏希孔跪拜起身后,兴奋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得意扬扬地说:“据锦衣卫侦知禀报,皇上此次是遵照先皇遗旨,对魏公公要委以重任。赐宴乾清宫,是最高规格,场面极为隆重!”
一听这话,大厅里顿时活跃了起来,魏忠贤也一扫刚才的阴霾,开怀大笑:“这崇祯小儿终于领悟了,大明王朝离不开我魏氏家族,若离开我们,这大明谁能支撑?来人,传我口谕,我魏氏家族凡前往宫廷赴宴者,无论男女长幼均要衣装整肃、仪表堂堂,让这个新皇上好好看看我魏氏家族的风采!”
乾清宫内的宫廷盛宴,果然非比寻常,隆重排场又大。魏氏亲眷早早便来到宫内,他们济济一堂,熙熙攘攘,人人脸上都挂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宫女和太监们也都精心打扮,穿起节日的盛装,来往穿梭地服侍着。
没等多久,崇祯便在王承恩等人的簇拥下,从内宫走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魏忠贤及其家眷连忙跪伏在地,高声唱颂,“老奴祝万岁爷龙体万安!”
崇祯微笑着走向龙倚坐下,和颜悦色:“爱卿平身,不必拘礼,众亲眷快请入席!”
“皇上赐宴老奴亲族,聚集一堂,浩荡皇恩,令老奴受宠若惊!”魏忠贤说着起身递过家族名单。
王承恩接过名单高声唱颂:“今日赴天子圣宴者计有:宁国公魏良卿,东平侯魏志德,东安侯魏良栋,锦衣卫大都督魏希孔、都督魏希孟、魏希尧、魏希舜……”
随着王承恩的唱颂,被点到者均一一恭身站起,叩谢龙恩。
崇祯走下龙座,异常亲切地用目光扫视一周后,热情赞誉:“魏氏亲族,一门五侯,大明股肱,盖世绝伦!真是功德巍巍,功德巍巍啊!”
“皇上嘉誉,老奴理应效尽犬马之劳!”魏忠贤趋步上前,一脸媚笑。
崇祯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魏忠贤后,拿过王承恩手中的名单,粗略地浏览一下后,突然故作惊讶地问:“宁锦大捷中,因功受赏、授衔少子少保和少子少师的两位亲眷,怎么没来呀?”
魏忠贤听此,心中陡地一惊,但随即便以谦虚地口吻掩盖道:“实是怕惊扰皇上,当入另席。”
“如此名门英豪,怎能另居别席?再说,朕也一直想领略一下这两位殊死拼杀、屡建奇功的英雄风采!”崇祯说着不待魏忠贤回答,便大声吩咐:“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师进殿!”
王承恩一听皇上降旨,便连忙高声复颂:“圣旨宣少子少保、少子少师进殿!”
所谓少子少保、少子少师,均为辅导皇太子的老师,它们与少子太傅一起被称作宫廷三少。是对朝中大臣的格外恩宠,多是因建有奇功伟业而获得赏赐的。
魏忠贤见事已如此,虽说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过了一会儿,魏良卿领着一个七岁的顽童魏鹏程缓缓走进。
魏良卿跪拜:“卑职叩拜皇上!”
少子少保是朝中大臣极受人尊重的官街,崇祯疑惑地望着魏良卿身边的孩子,故作惊诧道:“他是谁?他就是少子少保?”
魏良卿惶恐地连忙再跪叩首:“他就是犬子魏鹏程。”
崇祯冷冷地问:“今年几岁啦?”
魏良卿低声呢喃:“七岁。”
魏忠贤见状,连忙过来拉起魏鹏程:“鹏程快给皇上磕头请安。”
魏鹏程从小娇生惯养,稚气骄横:“干吗我要给他磕头?在府上都是别人给大爷我磕头请安。”
“放肆!”魏忠贤厉声斥责,连忙用力拉着魏鹏程跪下,“老奴携侄孙少子少保魏鹏程给皇上请安。”
崇祯摆手一笑:“退下吧。”魏良卿松了口气,刚欲引领魏鹏程退下,但谁知崇祯又追了一句:“那位少子少师呢?”
“这少子少师……”这次不仅魏良卿,连魏忠贤也变得更加慌乱了,他呆愣好久,方回道:“万岁爷还是不必见了吧?”
“为什么?”
“酒菜都已经上来半天了,凉了会伤了万岁爷的胃口。”
“不妨。”崇祯固执地坚持:“难得有这样与你们家族聚会的机会,像少子少师这等重要人物,朕怎能不见?王承恩宣少子少师进殿。”
王承恩大声复诵:“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
此时,魏良卿闻言已两腿筛糠、脸色惨白,他紧张地看着魏忠贤,用目光请示。
一向沉稳老辣的魏忠贤,一时竟也不知所措。
王承恩偏偏又接二连三地高声唱道:“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圣旨宣少子少师进殿!”
圣旨大如天。魏良卿见魏忠贤没什么反应,只得硬着头皮,无奈地走出。少顷,魏良卿的那位如夫人怀抱婴儿随之走进,这位年轻的如夫人,仗着有几分姿色,加之魏忠贤的宠爱,在府内甚受娇宠。今天又能有如此机遇,得在咫尺之距一睹皇上的龙颜,她十分兴奋。根本没注意魏忠贤的紧张和眼色,而是扭动腰肢,径自大摇大摆地走到崇祯的跟前,跪拜道:
“贱妾携犬子魏鹏翼叩见皇上!”
“你是何人?”崇祯诧异地望着魏良卿的如夫人:“朕宣的是少子少师,你来何干?”
这位如夫人举了举怀中的婴儿:“犬子魏鹏翼即是少子少师。”
“什么?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崇祯尽管早就得知情报,心中有所准备,但真的见到堂堂的少子少师竟是一个襁褓婴儿时,仍是大吃一惊!
魏忠贤见此,连忙趋步上前:“他就是老奴的二侄孙,少子少师魏鹏翼!”
崇祯脸似一块生铁:“人呢?多大啦?”
“正在贱妾怀中安睡,尚不满三月。”魏良卿如夫人指指襁褓中的婴儿。
“尚不满三个月?”崇祯倏地站起,直气得全身震怒,手指着这两个孩子,厉声道:“这就是宁锦大捷殊死拼杀、屡建奇功的英雄义士?魏忠贤,你将功勋卓著的袁崇焕削职罢官,却把功劳授给了如此襁褓中的婴儿,你将朝纲法纪置于何处?将大明天子置于何处?你等岂不是将这大明江山视同儿戏,玩乎于你魏家的股掌之中吗?”
刚才还乱哄哄、喜气洋洋的宴会厅,顿时像急速冷冻一样,一个个都僵在了那里,不知所措。而崇祯则声色俱厉,语音颤抖,最后直气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整个大厅哗啦啦地一阵脆响。
此刻,侄媳妇也不敢再卖弄风骚,直想抱着孩子悄悄地溜出宴会厅,可谁知“哇”地一声,怀中婴儿竟惊得大哭起来。
侄媳妇抬头见崇祯满睑怒气,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浑身抖颤起来。
自从赐宴风波传出后,整个朝堂顿时为之沸腾,参奏弹劾魏忠贤的疏文一天多似一天地飞向崇祯的龙案。这里,不仅过去因遭受魏忠贤打击迫害而关押、流放或冤死的正直人士,一齐将矛头指向了魏忠贤;就连他们阉党内部,那些追随附逆魏忠贤逢迎拍马的猢狲们,眼见大树将倾,也均纷纷倒戈,或是想洗清自己,或是欲断臂脱身,或是为戴罪立功。至于长期受魏忠贤欺压迫害、不共戴天的东林党人,当然更是犹如狂潮一样涌向魏客阉党,其中一马当先者,即是首辅韩{火广黄}。
大明王朝建国之初,为加强中央集权,废除了宰相一职,而设有华盖殿、谨身殿、武英殿、文华殿、义渊阁及东阁大学士,为皇帝的政务顾问。后来这些大学士入阁机务,为内阁长官,成为明代的政务中心,事实上握有宰相的重位。其中首席大学士便被尊为首辅,次席的被称为次辅。自明嘉靖、隆庆、万历三朝以后,首辅权位日隆,主持大政。
熹宗朝首辅、次辅的任免,因都操纵在魏忠贤的手心,他们一切都俯首贴耳,仰视魏、客二人的鼻息,不敢有一点作为。而韩{火广黄}这位首辅则不然,他不仅刚正不阿,自从被打入东林党圈内而惨遭迫害后,便发誓与魏客阉党誓不两立,以铲除阉党为己任。有这样的首辅大臣统率,满朝上下的倒魏浪潮,自是一浪高过一浪。先是对劣迹昭著的崔呈秀开刀,继而很快便将炮火集中在了魏忠贤和客氏这对祸国殃民的狗男女身上。
面对潮水般的弹劾,魏忠贤也变得色厉内荏,大为惶恐。他后悔自己错过时机,对崇祯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没能趁崇祯立足未稳时,发起宫廷政变,以致使崇祯利用韬晦之策站稳了脚跟,而如今大臣们投靠新帝和阉党纷纷倒戈,使他感到如不及时制止,则将大势已去。
可他不愿意看到几十年建筑的霸权伟业,就这样顷刻崩塌。那不是跺跺脚就使整个大明王朝为之颤动的厂臣魏忠贤,也不是奉圣夫人为之引以为傲的魏忠贤。这不是魏忠贤的性格,也有愧于九千九百岁的雅号!为此,魏忠贤决定找小皇帝崇祯,凭自己的巧舌诡辩,进行最后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