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任的崇祯与天启皇帝完全不同。他既不像魏忠贤想象的那样唯唯诺诺,也不像魏忠贤所期望的那样任人摆布。这是一位十分勤政、读书好学却又颇有心计的皇帝。
继位之后的近十天内,他虽内心里时刻惦记着“除阉党”,但在外表上却表现得一切如旧,不动声色。既不卑不亢,也不愠不火、不急不躁,他的这些举措,甚至连老奸巨滑的魏忠贤,也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因为摸不清底细,魏忠贤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这天,魏忠贤在客氏处和客氏举杯对饮,喝着闷酒。魏忠贤长叹了一口气:“即位十天了,皇上不闻不问,毫无动静,心中没底啊!”
“怎么没底?”客氏满不在乎地说:“我是先皇乳母,尊为奉圣夫人;你是先皇独宠的重臣。先皇遗嘱对你要委以重用,他若违背就不是仁义之君!”
“仁义?古往今来,多少皇上为保权位弑兄欺嫂、杀戮功臣,谁敢说皇上不仁不义?唉,对皇上哪有什么仁义可言?”魏忠贤摇头叹息,“再说,先皇已地下去了,你这位先皇的奉圣夫人,还奉圣谁?”
正在此时,魏良卿、魏希孔、崔呈秀慌张走进。
魏良卿惊恐道:“据报,朝中有人结伙上疏,已经连着几次告我们!”
魏忠贤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冷冷一笑:“我知道,迟早总有这一天。”
“关键是皇上怎么说?”客氏着急插话问道。
“皇上一律留中不睬。”
“这是为什么?”本来就不聪明的客氏,自从先皇去世之后,她的脑袋就变得更不灵光,以致怎么也无法理解崇祯的举措。
对崇祯做法同样不理解的大有人在。新任首辅韩{火广黄},也是其中的一个。
韩{火广黄}原为东林党人,明光宗时即拜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熹宗嗣位后,再度入阁,晋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颇得重用。但后因得罪魏忠贤而被排挤出阁,进而又遭诬陷,削籍除名。崇祯一即位,立即遣人召回,出任首辅。
韩{火广黄}乃三朝元老,老成持重,耿介正直,是当时著名的贤相。一上朝,便把清除阉党视为己任,每次召对,都与崇祯极言魏忠贤祸国殃民之事,可崇祯皇帝却总是闪烁其词、敷衍塞责。
这天,韩{火广黄}再度将一份奏折呈放在龙案上。
“朝内数名老臣再次乞请皇上纠官邪,安民生,剪除阉党!”韩{火广黄}跪在地上,声音里带有明显的不满。
崇祯目视一眼韩{火广黄},虽然看出了他的情绪和不满,但依然平和地说:“爱卿久勋元老,平身赐坐!”
“谢皇上!”韩{火广黄}起身上前启奏:“吾皇英主:多年以来,朝野上下,不媚天子而媚奸臣。厂臣魏忠贤勾结客氏,广罗党羽,布满天下,祸国殃民,神人共愤!臣以为不除阉党,将国不成国,民生难安,大明天下难以中兴!”
崇祯故意脸色一沉:“爱卿万勿言之过激。”
韩{火广黄}不知崇祯心中所想,依然直言:“陛下!魏忠贤、客氏之流,魏良卿、崔呈秀之辈,既非开国之元勋,也非从龙之宠儿,乃是刁顽误国的跳梁小丑,岂能让他们横行天下!臣以为,厂臣魏忠贤欺君罔上,罪大恶极。”
崇祯目视一眼供奉在案的红木龙舟,沉稳凝重地说:“皇兄有遗旨:当委以重用。朕岂能置之不顾?念忠贤有驱使之劳,免予追究吧!”
韩{火广黄}不屈不挠,重又上前作揖再谏:“陛下!忠贤既不忠,也不贤!威胁内宫张皇后,外夺边臣袁崇焕,陛下继位之时,竟拂逆人伦,投毒谋杀,蓄谋篡位,先帝如若有知,亦必将处以极刑,弃之于市!”
崇祯皇帝见韩{火广黄}的话语越来越重,便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然后倏地站起制止道:“不可轻率诋毁!”
忠诚耿介的韩{火广黄}还想说什么,崇祯连忙挥手示意:“退下!”
“是!老臣冒犯龙颜!”韩{火广黄}见此,只得躬身退下,但他临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地再次吁谏:“陛下!阉党不除,国无宁日!乞望陛下为大明江山三思!”
崇祯目送韩{火广黄}躬身离去的身影,赞叹地说:“真是难得的忠良贤臣啊!”
崇祯虽然赞赏韩{火广黄}的忠诚耿介,但他清楚,此刻尚不是与魏忠贤公开摊牌的时机。自己初登大位,羽翼未丰,而魏忠贤几朝经营,根深叶茂,盘根错节,尚未到根腐叶落之时。其实,崇祯何尝不想早点清除这伙罪大恶极的阉党?
原本形同玩偶的前内阁黄立极与施凤来的匆匆离去,以及一直与自己对立的东林党人韩{火广黄}的重召入阁,都不能不使魏客团伙为之震荡。但因黄、施者流的确是草包饭桶,而韩{火广黄}则学富五车,且又口碑极佳,所以魏忠贤竟也无法反对。加之,韩{火广黄}入阁后虽曾一再弹劾,但据内线的太监宫女情报,皇上均是不理不睬,这也使得魏忠贤无由发作。
不理不睬,虽不等于赞许,但也不等于反对呀?而且,任由这一份份的弹劾继续下去,越积越多,迟早要出大乱子的!
对此,魏良卿大为惊惧:“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难道束手待毙不成?”魏希孔难忘屠夫本色,他困兽犹斗地说:“我们有东厂,有锦衣卫,还有兵权在握……”
崔呈秀摇头插了一句:“就是没有天子的宠信!”
“呈秀说得对!没有天子的宠信,有者谓无;有了天子的宠信,无者谓有。”魏忠贤对此,体会极深。他之所以迟迟未开口、未行动,其原因也正在于此。今见崔呈秀捅破,便阴冷地转着眼珠道:“既然有人上疏罢黜剪除老夫,何不自己上疏请辞!”说着一声吩咐:“呈秀,良卿,替老夫写上疏辞文!”
此话如同炸雷,自会引起众人的一片惊慌:“魏公公,厂主!……”
“写!”魏忠贤早已谋划在胸,他双目微闭,口授疏文:“奏请皇上恩准:奉圣夫人搬出内宫,老夫乞求辞去东厂提督,交还印信……”
别人不敢怎样,可客氏不同,她气得手指着魏忠贤的鼻子,质问:“你这葫芦里闷的什么药?人家是就坡下驴,你是见坡就下驴!皇上尚未处置,你就先尿裤子啦?”
“等皇上处置就为时晚矣!要固禄保位就得如此!”魏忠贤说着,诡秘地一笑,“你知道什么!这叫以守为攻,试探虚实!”
尽人皆知,东林党是魏忠贤的死对头。魏忠贤在熹宗当朝的天启年间,利用熹宗对他和客氏的放纵与宠信,一次次地打击和迫害东林党人,以达到他结党营私、排斥异己的目的,最初是阉党魏广微秉承魏忠贤的旨意,炮制了一本《缙绅便览》,将东林党的近七十名官员诬为“邪党”,加以评点。之后,崔呈秀因谋求加入东林遭拒绝,怀恨在心,于是转而卖身投靠魏忠贤,进呈《同志录》,开列东林党人名单,魏忠贤便凭此任免、升降官员。还有一个叫王绍徽的,因巴结魏阉爬上吏部尚书后,又仿《水浒传》一百零八将,将东林一百零八人编成《点将录》,列出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让魏阉按名黜汰。
对于魏客阉党的这些倒行逆施,一些刚直不阿的官员并没有束手待毙。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首先开炮,向皇上呈进弹劾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状:接着,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御史黄尊素等又接二连三地上疏弹劾,掀起了颇有声势的倒魏风潮。
但有熹宗皇帝宠信与纵容的魏客阉党,不仅平息了这一风潮,而且变本加厉地打击报复。天启五年制造了“六君子之狱”,逮捕了杨涟、魏大中、左光斗等六人;继之于天启六年又兴“七君子之狱”,逮捕了高攀龙、黄尊素等七人,栽赃诬陷、严刑拷打,直至将这些正直朝臣全都迫害致死。从此,黑云压城,白色恐怖,东林党人销声匿迹,大明王朝成了魏客阉党的一统天下,魏忠贤成了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的九千岁。
但谁知天有不测,仅仅一年之后,即天启七年,魏客赖以生存的熹宗,仅二十三岁便一命呜乎!
政权更迭,必然会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魏、客又制造了那么多的冤狱。这些冤魂怨鬼以及像韩{火广黄}之流东林学的徒子徒孙,怎能不伺机鸣冤翻案呢?
对此,老谋深算的魏忠贤早已料到,他和客氏的辞呈,实是以退为进,看你年轻的崇祯如何反应?
崇祯皇帝虽然年轻,但却颇有城府。当魏忠贤手托着厂督的印信来递交辞呈时,崇祯皇帝依然是不愠不火、神态自若。
他望着魏忠贤上交的辞呈和印信,劝慰道:“皇兄遗嘱,朕与爱卿一起聆听,言犹在耳,怎能忘怀?爱卿不必揣摩风影,务令安心任职!”说着拿起印信交还给魏忠贤,“恕朕不允,印信当由爱卿自己掌管。”
“皇上既不允老奴辞职,老奴就只好听命收回了。”魏忠贤心中一喜,连忙接过印信,然后目视一眼熹宗所刻的红木龙舟,颇为动情地说:“陛下如先皇一样宠待老奴,老奴定肝脑涂地,报效皇上!”
“爱卿侍候先皇左右,忠心可嘉,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崇祯热情地说道。
魏忠贤听到崇祯这几句赞誉,心中的一块石头刚要落下来,转身告辞,谁知崇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至于奉圣夫人乞请搬出内宫,移居私邸,只要奉圣夫人感到方便,朕就遵从雅志,随她自己处置了!”
魏忠贤闻言一愣,心想皇上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魏、客一体,崇祯他这么做,是否想拆散我们,分而治之?但继而一想,客氏是熹宗的乳娘,是因熹宗而进驻皇宫的,如今熹宗已死,客氏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住宫内,搬出宫廷,倒也在情理之中。魏忠贤怔在那里,偷眼窥视着崇祯,暗自思忖,这个小皇帝的真实意图,究竟意欲何为呢?为了探寻真谛,魏忠贤眼珠一转倒地跪拜,再次试探:“各地建造老奴生祠,老奴惶恐不安,乞请皇上恩准停止建造,并免去香烛费三万两。”
崇祯依然亲热有加:“爱卿不必惶恐。各地建造生祠祝福,这是舆论之公嘛!厂臣有功不居,更见谦虚美德。香烛费区区三万金,不必念念不忘。”他看看魏忠贤,“朕送你一样只字万金的稀世珍宝。”
魏忠贤疑惑地望着皇上……
只听一声吩咐:“来人!赐厂臣魏忠贤匾幅一帧。”
太监王承恩和曹化淳应声走上。太监王承恩原系坤宁宫总管,崇祯继位后,因宫中太监均为魏忠贤走狗爪牙,张皇后唯恐他们从中作祟,便将亲信王承恩调至崇祯的身旁。王承恩早年曾随侍崇祯的养母东李庄妃,可谓是看着崇祯长大,两人早就熟稔,所以王承恩一来,崇祯便极为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