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行驶到安徽省的蚌埠站停下来,上来了几位旅客之后继续向南方行驶。已是傍晚时分,心情仍然兴奋着的龙潜,透过车窗,望着正缓缓坠下的金红色的落日,空旷的绿色原野慢慢地旋转着,忽然茂密的树林掠过,红日像捉迷藏一样在枝叶繁茂的树冠中间时隐时现,等到丛林过后,落日已经神秘地消失了,它留下的余晖仍然昭示着它藏身的地方。天边火红色的晚霞仍然吸引着龙潜,它像被人用一个巨大的刷子,用鲜艳的红漆在天边随意地刷了两下,引起龙潜无限的遐思,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感到车厢与铁轨轻微的撞击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子面含微笑的脸。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留给他的记忆仍然是那么的清晰……
她的个子很高,常常留着短发,脸上时刻带着微笑,还带着一副眼镜,显得斯斯文文,说话快而简洁,左右顾盼的眼神里流露出她的聪慧和纯真。她有时候毫无顾忌地大笑,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孩子,有时候又特别的执拗。我有一次得罪了她,她两个星期都没有理我,和我断绝一切往来。那是因为玲玲到我们学校来找我,我每天都去找她解释,她根本不和我说话,也不正眼瞧我,只是轻蔑地笑笑,我实在受不了她的这种误解,在她面前我竟然哭了……
车厢里旅客忽然骚动起来,龙潜这才意识到列车可能就要到站了。
“南京车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车厢广播里传出列车服务员轻柔的声音。
“天已经这么黑了!”
龙潜随着下车的人流走出车站,紧接着他又乘地铁到达西郊。
城市已被夜色所笼罩,到处闪烁着色彩斑斓的灯光,建筑物已看不太清楚,马路上的车辆和人流在眼前川流不息。龙潜感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二十年前这里是比较偏远的郊区,离他们学校三公里远的果树园就在这一带,如今已变成繁华的街区了。龙潜这一次来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住下,是因为他从内心深处对这一带怀有很深的感情。现在,时过境迁,这里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了。
“我得先到旅馆去!”龙潜出了地铁站,又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就到了。
龙潜办好了住宿手续,服务员给了他开门卡。龙潜打开他的房间,把提包随意丢在床上,看了看时间,离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拨通她的手机,静静等待着她的回音,电话里传出“嘟--嘟--”的回声,他正感到激动而紧张,她那动人心弦的声音突然传来:
“喂!你已到了吗?”
“是的。”
“你先歇一会吧,……你没有忘记我们上次去的那家咖啡厅吧!”
“记得!”
“就在那儿等我吧……”
龙潜想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会儿。
毕竟我们都不再年轻了,不要让她对我有什么担心,我们一定会谈很长时间。
龙潜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把精神集中起来,但他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她一有机会,就从他的记忆深处跳出来……
她那时只不过有十八岁吧,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打动了,对你一笑,她的天真就暴露出来了……自从遇到她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聪慧的女孩子了。每天去食堂里就餐的时候,都要看看她在哪里,想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每当听到她大声说笑的时候,自己的心情也不由地随之兴奋。看看她排哪个窗口,也跟着排哪个窗口,能靠近她,感到多么幸福!还常常到她教室附近溜达,希望能碰上她,看上她一眼,或者和她打个招呼……那一段时间,真像着了魔似的……
门外的过道里传来人走动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声,可能又有一位旅客住进隔壁的房间里。龙潜休息不下去,他到洗手间把脸洗了一把,又趴在镜子上仔细看看,他的头发变得越来越稀薄了,两鬓已明显出现星星点点的白发,有几根特别亮白,很刺眼,他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剪去,又把头发梳了梳。
“还是洗一洗好,反正时间够用的。”
他脱去衬衣和裤子,换上脱鞋。他平常在家里就不太喜欢用肥皂和浴液,在旅馆就更不想用了,只用洗发水把头发洗了洗,又用清水把全身冲洗了一遍。
龙潜擦干了身上的水珠,在镜子前照一照,镜子上溅满了水珠,他用毛巾擦了擦镜子。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他感到自己比二十年前显得更宽厚,他用力鼓起胸前的肌肉,感到仍然很结实有力。皮肤仍然显得白润,单从肌肤上还看不出衰老的痕迹,也许身体上的肌肤比面部衰老得慢。他还是觉得自己虚度了光阴,突然一种无名的伤感袭上心头,青春已逝,却没有和她一起度过,他感到悔恨……他虽然在梦中常常遇见她,让他幸福一阵子,但是,醒来后他会很痛苦,而且在梦中见到她,也不是他想要就会来的。
龙潜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她,她这样长时间地清晰保留在他的记忆中,天天给他带来思念的痛苦,他对她的爱恋这一生也无法抹去。
“去那里还有点早,呆在屋里不如到外面看看。”想到这里,龙潜离开了旅馆。
虽然是新开发的市区,晚上也看不出有什么特色,仍然到处都是高高的建筑,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名人的画像,到处闪烁着色彩斑斓的霓虹灯。但龙潜之所以对这座城市怀着复杂的感情,是因为他青年时代在这里上过四年大学,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一段时光……
半夜里,正在熟睡着的入校新生被紧急集合的号令叫醒,五号楼学生宿舍一下子沸腾起来,这是学生军训进行的夜间拉练,如同战争年代突然遇到了敌人,整个宿舍楼内人声鼎沸,楼道内传来阵阵杂乱的急速下楼的脚步声,龙潜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鞋带也没有系好,同室的夏雨和马艺已经跑下去了,下铺的范仪羽正系着腰带,“你等等我!”他想有个做伴的,龙潜趁机系紧鞋带,“好了吗?快点吧!别人都已经下去了。”
当他们跑出宿舍的时候,龙潜又感到脖子不舒服,原来上衣领子下面的扣子扣错了地方。
外面大道上已挤满了混乱的人影,喧哗的人群里不知哪里传出刺耳的哨子声。龙潜一边重新扣着上衣的扣子,一边紧跟着范仪羽跑下宿舍楼。
学生们在学校的中心大道上排好了队伍,没有去操场,就直接被带到校外去了。队伍沿着外环路跑了两个多小时,人人气喘吁吁,睡意早就被驱赶得一干二净。学生兴奋得老想说话,教官却不让说。东方已渐渐出现曙光,不一会儿,朝霞映红了天边的云块,太阳就要出来了。龙潜才清楚看到跑在自己前面的女学生露在军帽外面的马尾辫子,一晃一晃,随着她跑动的脚步有节奏地晃动着,她昂首挺胸,屁股又鼓又圆,也左右扭动着,看得出她的身材丰满,如果不是那个不断晃动着的马尾辫子的话,龙潜会认为她是个男生……
经过一阵强行军,回到学校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人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全身热气腾腾,像刚出浴似的,脚步散乱,精神也开始松弛下来。接下来是回到宿舍,刷牙洗脸,按要求整理床铺,一切按部队的规矩,很快教官就来检查了。
“被子要叠得方方正正,要有棱角,像豆腐块,毛巾也要叠成小方块,放在牙缸上……”
相貌英俊,衣帽端庄,腰间系着武装带的教官左右巡视着,一边走过来一边说道。他逐个查看每个人的床铺,是否符合标准,他看上去很年轻,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他说话严肃,神情庄严。
龙潜看到教官过来了,忙把自己的被子的四个角捏了捏,仍然不是很方正,教官过来像做雕塑一样用左手掌在被子侧面挡着,右手掌在被子上面拍了拍,简单地整了整,一个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形的被子就成了。
马艺的被子叠得鼓鼓的,教官走过去说道:
“你的被子叠的不符合标准,显得臃肿,没有线条!”
大家看时,也禁不住笑了。教官把他的被子扯开,亲自从头叠起,他没费什么功夫,只几下就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机器加工过一样,几个学生悄无声息地在一旁观看。
负责龙潜那个班的教官是特种兵的一个连长。听说他身手不凡,同学们都很敬佩他。普通话说得不是太标准,带着南方人的口音。
龙潜的班里共有四十八人,只有八个女生,教官把他们分成四排,每排有两个女生。由于排在龙潜前面的李蕊大胆泼辣,身材高而厚实,显得很成熟,教官让她当最后一排龙潜那个排的排长。其余三个排都是男排长。
早饭过后,便开始每日广场上的集训,大多数时间是练习走步。整个操场上都站满了学生士兵,按班级各自训练,到处传来“立正!稍息!”的喊声,号令声反复重现着。
龙潜班的教官认真地不厌其烦地喊着口令:
“向左转!向右转……”
“向右转!”
“向右--”
站在中间最前排的夏雨习惯性地向左转过去,但他反应很快,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马上改正过来。队伍里传出一阵笑声,别人都已安静下来,李蕊还在格格地笑,她的马尾辫子也随她的笑声颤动着。看来,她的自控能力很差,一时间很难停下来。
“不要再笑了,立正--!”
教官大声喊道,队伍一下子没有了声音,只听到刷的一声脚步声。
“下面各排由排长负责继续练习正步走,一会儿逐排表演!”
李蕊把她的一排人拉到一边,进行单独训练。
“立正!向后转!齐步走……”
李蕊响亮地喊道,她完全收敛了她的笑容,她与众不同的方脸显得很俊。但是她认真起来,大家都很服从。
学生兵整天操练,起初的新鲜感一点也没有了,渐渐地感到枯澡乏味起来。最难练的是正步走,很累人,教官要求很严格,每个动作都要准确做到位。但在休息的时候教官在学生兵面前又表现得很随便,也许是年龄相仿的原因,他和学生相处得很融洽。他讲自己的在部队一些事情,特种兵野外训练时的一些奇遇,学生们都感到好奇,恨不能亲身到野外体验一下,这整天的在操场上走来走去,真没意思!
“再练习十分钟,大家可以结束了!”
教官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说,围在他周围的学生马上各就各位站好了队形,继续进行操练。
午餐的时间到了,学生们都去吃饭了。
龙潜和范仪羽在校食堂外面的水池边洗着碗筷。
“咱们班的李蕊真行!她还真能板下脸来,喊起口令真是那么回事!”范仪羽甩着刚洗过的空碗,水点打到池子里,对正在低着头洗碗的龙潜说道。
“起初看她整天笑嘻嘻的,没想到她这么厉害!”
龙潜弯腰洗着碗,没有回应。
“她笑起来很迷人,她严肃起来的样子也很可爱!”
范仪羽呆呆地站在龙潜身边,继续说道,眼睛看着龙潜心里却在想着李蕊。
“嗯!你说得不错!”龙潜直起身时看了范仪羽一眼说道。
“真是个不多见的女孩!”范仪羽又夸赞道。
“你喜欢上她了?”龙潜注视着嘴唇有点发青、大眼睛的范仪羽,又想到李蕊,她跑步时脑后的马尾辫子好像又在眼前晃动起来。
范仪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泛起一阵红潮。
“快点,别想她了,咱们打饭去吧,你还是来一份红烧鲫鱼?”龙潜催促道。
“好的,你去打菜吧!我去打饭。”范仪羽回过神来说道。
军训快结束了,教官和学生们早就混熟了。最后教官教给大家一套擒拿和反擒拿拳法。大家要他表演一下他的功夫,他谦让了几次说道,“我就给大家表演一下硬功吧!”
大家都坐在草地上,屏住气,全神贯注地看着,一点声响也没有。
教官脱下带有八一军徽的大沿军帽,松开了军装领章下边的一个扣子,他让人找来两块没有使用过的红色砖块,放在面前。他先运了一口气,微闭着眼睛,他把气运到了头顶,然后双手握住一个砖块,只听他“呀”地一声,向头顶上碰去,把那块砖碰成两半。
“呀!”学生们发出一阵赞叹声。
接着他又表演一下他手上的功夫,同样把气运到手掌上,手掌涨得发红,他的意志贯注在手上,刷地一声劈下去,他把另一块砖从中间砍断!
学生们对教官更加敬佩了,真不愧是特种兵的连长。李蕊两眼紧盯着教官,满脸透红,紧闭着嘴唇。范仪羽不时地偷偷地瞧她一眼。
最后教官和全班的学生合影,军训也就结束了。
新生进入正常的学习生活,学习并不紧张。龙潜和范仪羽除了上课外,做什么都在一起,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每个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同学性格相投的,龙潜成了范仪羽不能离开的伙伴。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下棋……每次吃饭,龙潜和范仪羽都合伙,一个去打饭,一个去打菜,对方喜欢吃什么菜,互相都知道了。一天龙潜在餐厅等了大半天范仪羽才从宿舍时出来,这几天他都无精打采的。
“你在这里买饭,我去2号窗口打菜,今天你还要一份烧鱼?”龙潜问道。
“随便!”范仪羽随口说了一句。
和往常一样,范仪羽和龙潜两个人坐在一个桌上吃饭。平时范仪羽吃饭总比龙潜要快,每一次范仪羽吃完饭后还要坐在龙潜对面再等他一会儿,等龙潜吃完后两个人一块出去洗碗,再一起回宿舍。
“今天你怎么了?只吃这一点?”龙潜吃完自己的米饭时,看到范仪羽的碗里的米几乎没有动。他喜欢吃的烧鱼也只吃了一点点。
“心里难受!我一点也吃不下去了……”
整个餐厅里坐满了正在就餐的学生,人声嚷嚷,都各自吃饭,谁也不会注意别人的谈话。
“还是因为她吗?”龙潜向在另一个桌子上正在吃饭的李蕊的背后看了一眼。李蕊正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就餐,也没有听到她像往常一样说笑,只听到另外两个女生说话。龙潜发现近来李蕊不爱说话了。李蕊性格直爽,无论男生女生见到她都说几句玩笑话,正常情况下,你不和她开玩笑,她也会主动给你开玩笑。
范仪羽感叹道:“知我者,龙潜也!”
他们两个收起饭盒,向餐厅外面的水池边走去。
“真的吗?你真的迷上她了?”龙潜问道。
“谁知道怎么回事?反正这几天心里特难受!”
“如果真爱她就找她去!”
“唉!她已经心中有人了!……”
“谁呀?是咱们班的同学吗?”
“不是!”
“那是谁?”
“听说是带领咱们军训的那个特种兵的连长……”
“这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你不信吧!她给高连长写了一封信,说她爱上他了……不过,高连长拒绝了她……”
龙潜和范仪羽回到宿舍,离下午上课还有很长时间。宿舍内夏雨正双手举着哑铃锻炼,马艺正坐在自己的床上聚精会神地练习吉他,他已能弹出非常优美的乐曲。龙潜把范仪羽的床铺整理了一下,他想和范仪羽下棋。范仪羽无力地倚靠在双人床的柱子上,看着龙潜坐在床沿上一只手不断地拍着面前整理的平平坦坦的床铺,不断地催促他:
“快点!快点!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范仪羽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从自己的壁橱里拿出他的围棋,龙潜在范仪羽的床上铺开棋盘,两个人开始下棋。
“还是老一套,又是三连星开局。”龙潜在心里嘀咕着。
夏雨仍然站在门后,每只手里握着一个五公斤重的哑铃,平举在胸前,分开合上,合上分开,两个哑铃碰撞时发出有节奏的当当声,他喘着气,嘴里嘟囔着,“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你这是下的什么棋?”龙潜突然嚷起来。
夏雨把不能再举起的哑铃放在地上,走过来看了看,带着喘气声,颤动着声音问道:
“你们谁是黑棋?”
“范仪羽的黑棋!”
……
“算了,别下了!我看你今天不在状态!”龙潜抬眼看了看范仪羽心不在焉的样子干脆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