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传豪喜不自胜地将车子停在一处风景怡人的幽静小道上,含情脉脉、无限激动地向成雨妃诉说着分别三年来自己对她的缕缕相思之情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成雨妃居然一脸平静而十分郑重地向他宣布:“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很快就要结婚了。”
印传豪闻声,不由得大为震惊,但他在细细观察她的表情之后,发觉她的眼中并没有流露出一个真正找到了心上人之后的、即将要做新娘之人所应有的那种欢欣喜悦与幸福憧憬之情,便在心中以为,她一定还在为三年前的那件事而耿耿于怀,因此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气他的,便连忙一脸诚恳地、恨不能剖肝挖肺般地乞求着她的宽恕:
“小妃,我知道自己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可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而我在这三年中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小妃,不要再折磨我了,这几年,我过得够苦够惨的了……为了向你赎罪,我一个正常、健康的大男人在美国做了整整三年的和尚!”
说到这里,他竟变得有些忍俊不禁起来,少时,又接着笑道:“小妃,按理说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就让它随着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一起永远地画上句号吧!新世纪中,我总该可以重新见到动人的曙光了吧?”成雨妃默然。印传豪一脸深情地握起了她的手:“小妃!知道在这三年中,我是怎样熬煎过来的吗?我是多么地想你吗?”说着话,他的眼眶便有些潮湿起来。
成雨妃将自己的手从他那双火热的手中抽了出来,垂下眼帘低声说道:“传豪,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以及印家对我所有的恩情,我都深深地铭记在心,但是……今生……我们……只有做兄妹的缘分了。”
说着话,她便从自己那个ESTEELAUDER皮包中将纳兰熙的手机拿了出来,并给他拨了电话。
印传豪一眼便看出那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是男士专用物,心下便不由猛然“格噔”了一下。
电话接通之后,他十分真切地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激动不已的男声:“小妃!宝贝!事情处理好了吗?我好想好想你,快回来吧……”
印传豪惨白着一张脸,双眼怔怔地看着成雨妃用一脸令他难以容忍的表情和腔调跟对方说着话……
当成雨妃将手机关掉后,他早已经盛怒良久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颤抖。
成雨妃一脸平静如水而又十分漫不经心地回道:“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
印传豪闻声,愈发变得愤怒不堪:“你说什么!”
盛怒之下,他竟愤然扬起了手臂,但迅即又颓丧、懊恼万分地反手连连擂在自己的头上,那重重的拳头狠命地击在他头上所发出的“咚咚咚”的吓人声响,成雨妃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一定很痛!
他的整个身体都因为极度愤怒而不住地抖动,他的脸色铁青,双眼喷火,悲愤、骄怒、仇恨、忌妒、酸楚……一起涌上他的心头,他暴怒异常,咬牙切齿,气咽喉咙:“小妃你听着,我绝不能容忍你和别人……我告诉你,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会和他拼命!”
当成雨妃“在北京工作”的真实内幕被曝光之后,全家人彻底闹翻了天。
一时间,各种忧心忡忡、雨雪霏霏的劝说,叹惜甚至是哭泣声不绝于耳!几位长辈们纷纷用自己的丰富阅历和切实经验,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几个年轻一些的,也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最后,就连钟红和殷夏这两位久经大世面、深谙生存之道的女中豪杰,也乘着夜色、不顾天黑路远地纷纷赶了来,一并加入了这场别开生面的劝教大会……
经过了这场足足熬煎了一整夜的劝教大会之后,所有人的心中都不觉对这个昔日里极其温顺听话的小姑娘刮目相看起来,她们谁也没有料到,仅仅三个多月的时间,她竟变得这样的从容镇定、成熟老练了呢!尽管她对众人一直都未曾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情绪和丝毫敌意的态度,但从她那一脸冷静、从容的表情和眼神中,众人还是不难看出她明显的内心态度:树根不动,树叶白摇!
尽管如此,人们也绝对没有想过要放弃继续劝说、感动她的念头,她们开始对她运用起了一系列“加大力度”、“加强攻势”、“变换策略”的战术……而她依旧用一脸从容镇定的表情以不变应万变。
就在亲人们对她采取最强大最猛烈的轮番攻势之时,她竟想起了恩师的好友——国学大师文怀沙先生赠她的那首《红叶赞》来:
倚天照海醉颜红,叶绚三秋傲碧空。
赢得丹诚清耿在,贞姿羞列百花丛。
这首诗是文先生在“文革”入狱期间放风偶拾枫叶之作,老人家是一位铁骨铮铮、凛然正气的诗人,曾因不合时宜地指出毛主席《长征》一诗中的“诗家之大忌”,而为当时的社会所不能容忍,最终被送入监狱长达十年。这期间,江青曾派伶官李××到狱中对其进行劝降,结果却被文先生以一首藏锋诗回绝:
沙翁敬谢李龟年,无尾乞摇女主前。
九死甘心了江壑,不随鸡犬上青天。
这首藏锋诗每句的第六个字连起来便是“龟主江青”,显示出了先生高蹈出世、不畏强权的傲岸之风,同时也因此诗后来被文痞姚文元识破,先生几乎险遭“葬身江壑”之厄难……
成雨妃十分清晰地记得,文先生当众挥毫泼墨赠送她这首《红叶赞》的情景——
那是在她的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会上,老先生及当今几位重量级的书画名家应邀出席,那天,她在讲台上的一番神采飞扬、从容流畅的论述和答辩,赢得了一阵阵热烈而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们中国的书画艺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在世界上独树一帜的民族艺术,就书法而论,我国的书法是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阴舒阳惨本乎天地之心的艺术;而西方国家则不同,西方有文字却无书法艺术,他们的文字书写方法只是书写技巧,没有绘画与书画相通的认识。而中国的书画艺术则互为影响,到了元明时期,更涉及以文学、诗歌作为创作命意的补充与发展,同时,还通过各种雅谑、机趣给观者以启迪和感悟,这正是文人画的特点。而王学仲先生正是新文人画的倡导者。”
她的声音仿佛一泓灵动的秋水,抑扬顿挫,洒落有致。顿了顿,她又接着讲道:“对于绘画,王先生有一段非常精美的文字形容,他说:绘画是一个充满野逸美的世界,是一块最纯净的绿洲。笔是画家的一支村笛,墨是画家传给人们的声声野唱,只有村笛与野唱才能表现出自然界的野逸之美,用以陶冶众生的心灵,产生出美育的功效。宇宙之间,只有造化和神明,公正无私。它能把绮丽的江山风物分享给众人。造化和神明对画家来讲,要求他们回答出自然万象的奥旨和生之禅机、意识的哲理和敏感的机锋,它发给每个画家一份画的试卷,要求解答艺术真谛……”
答辩会结束后,恩师引荐她去给文老先生鞠躬,老先生捻着他那银白的飘飘美髯对面前这位天使一般的小姑娘盛赞良久,并当即挥毫泼墨慷慨地将自己的一首《红叶赞》相赠。
三天之后,成雨妃趁着黎明前众亲人纷纷熟睡之机,蹑手蹑足地悄悄溜出家门,乘一辆出租车火速逃回北京回龙观的小家,准备和纳兰熙认真商量一下究竟该如何正确应对眼下这凌厉、棘手的问题。然而不幸的却是,当她神色紧张、气喘吁吁地打开家门之时,却发现家里竟是空无一人,那原本被她收拾得井然有序的房间也已变得凌乱不堪,茶几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啤酒罐,两个被她藏在柜子最里端的烟灰缸此时再次明目张胆地被摆在了那茶几的最醒目处,并且里面盛满了烟头,光滑的地板上被踩满了一个个挑衅般的泥印……两间卧室的床铺又被搞得褶皱不堪,被子亦像几个没有规矩的流浪儿一般,七歪八斜地倒在一旁……很明显地,纳兰熙的那几个朋友又到这里来过夜了,她强忍着心头的不满情绪,走到电话旁拿出名片夹,挨着个地给他的那些个关系最要好的朋友们打电话,询问他的去向。
结果,当她打到第十三个电话时,终于从纳兰熙的一位好友的妻子的口中得知了纳兰熙的最终去向:“噢,昨天,有十几位外地诗人来北京看他们,今早上天刚亮,他们就一起游香山去了……”
成雨妃的心一下子掉进了万丈深渊,她的手脚冰凉,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颜色……
她的眼中含满了泪水,近乎悲绝地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呢喃着:“他居然在我妈妈遇到这么严重的事情之时,依旧能放心、轻松地和他的诗人朋友们去游香山!难道这就是我不惜抛开一切世俗观念,不惜抛却一切顾忌,甚至甘冒家族之大不韪所寻求到的经典爱情吗?”
直到成雨妃拎着她那个粉红色的皮箱随着人流走出西直门地铁站之时,她的脑中还在想着那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自己究竟是怎样从那个与世无争、人见人爱、天使一般的小女孩一天天变得世俗、骄怒、嫉妒,甚至就连昔日上翘的、总是扬起微笑的嘴角都变得日益下坠起来了呢?”
这个问题,在一周之后,她在杨云家里(她回到天津之后,就一直暂住在杨云的家中)的一本经书上得到了圆满的答案:
“情欲是人生中最大的祸患。情欲之祸,犹如烈火烧身,人们相互苦恋,心意缠绵,伤坏心肝……人因情欲之私,就会产生嫉妒相害之心……”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时分,心急如焚的成雨燕几经辗转还是把电话打到了杨云的家里来询问情况,杨伯父在听到她那焦急不已、几乎就是哭了出来的声音后,实在不忍心让她继续不安,便将实情和盘托出。
因此,在那之后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大为喜出望外的成雨燕便按照电话中的约定,自己开着车,风驰电掣般地赶来看望已经失踪了不少时日的宝贝妹妹了。
当她一脚踏进门来,话未出口,便已是泪落成串。成雨妃却显得格外的平静,不但如此,她还反过来不时地安慰着姐姐,让她不要难过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之后,成雨燕时而欢喜、时而忧心忡忡地向妹妹讲述了自她失踪的这段日子以来,家里所发生的一些情况:
先是急得发了疯一般的纳兰熙接连几次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询问她的行踪,起先家里人还以为这是他二人为回避矛盾而精心上演的一出骗局呢!可是后来听着纳兰熙在电话中那近乎绝望的声音又觉得不像,直到有一天,失魂落魄的纳兰熙跑来天津与家人相见,大家才从他那深陷的眼窝、痛苦无助的表情和欲哭无泪的话语中确定,小妃真的是离家出走了!一家人立刻哭作一团……
成雨妃听到此处,眼睛不由地湿润了。
成雨燕顿了顿,接着以一种难以理解的神色问道:“小妃,我实在不能相信,你怎么竟会和一个已婚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呢?并且他的那位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典型的一个俗不可耐的泼妇,暴戾跋扈得不可理喻!”
成雨妃闻声不由大惊失色,她惨白着一张脸大惑不解地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咳,纸里包不住火!那天我和你姐夫开车送那人,噢,就是那个纳兰熙回家,正赶上他的太太从国外回来,坐地炮似的横在门前,一见着那人,便是一通劈头盖脸、机关枪似的审讯与责骂,那一骂就是近一个小时,就算是傻子也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此时的成雨妃,顿时感觉面前一片漆黑,地面就像裂开了缺口,她就像一具不负重力、被无情淘空了的躯壳一般,痴痴呆呆地再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只感觉自己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沉下去,沉下去……
一个月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成雨妃。
有人说她是在五台山显通寺的大殿外看到这样一副楹联:
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问君安身何处。
无过去心无现在心无未来心还尔本来面目而顿悟留在那里出家了;也有的人说她随同杨伯父到美国的万佛城去了。
总之,一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但她留给自己母亲的那封信,最后一段话却表明了她的心志:
有朋友曾对女儿说过,世人多谙一分世俗,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却少了一分高雅……女儿自认为是一个天生不合时宜的笨人,宁愿守住这高雅也不愿去要那人人所向往的机智,尽管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它无法为女儿换得令人钦羡的煊赫生活,但女儿没有迷失本性的心性却时时在警醒着自己:真正丰实的人生,就是能始终如一地拥有着一颗永不被尘劳五欲所遮蔽的高贵心灵!
母亲,女儿是一个常常给自己灵魂顶礼膜拜之人……
两个月之后,发疯一般地四处寻找成雨妃而始终未能如愿的纳兰熙在《新诗界》的头版发表了一首近乎悲绝的《天鹅》:
是谁杀死了天鹅?
我,猫头鹰说,我把她送进了阎王殿。
她的歌声扰乱我的睡眠,我习惯昼伏夜出
我杀死了天鹅。
谁看到她缓缓飘落?
我,云朵说,她曾一度使我自惭形秽,
使我绝望,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下雨
我看到她缓缓飘落。
谁将攫取她的血液?
我,我,我,鹞子说,鹞子说。
我的思想是一粒子弹,天空是我的王国。
我将攫取她的血液。
谁将给她做寿衣?
我,蚕说,我生来就会吐丝
绸缎证明了我的天赋。
我将给她做寿衣。
谁将为她掘墓?
我,土拨鼠说,刨坑和挖洞
其实是一回事,对我而言。
我将为她掘墓。
谁将做她的牧师?
我,鹦鹉说,因为众所周知
圣经和阴阳八卦我都倒背如流。
我将做她的牧师。
谁将是首席送葬者?
我,乌鸦说,我将用嘶哑的声音哭泣
我到来时,人们将面色苍白,感觉鬼气森然。
我将是首席送葬者。
谁将扛着棺材?
我,月亮说,整个世界将倾斜
当看到我弯弯的眉毛微微拱起。
我将扛着棺材。
谁将唱起挽歌?
我,风说,凭借排山倒海的呼啸
我将催人泪下,用灵魂歌唱。
我将唱起挽歌。
谁将敲响丧钟?
我,公鸡说,我的黎明的歌
将通知麻木的禽兽,黑夜将逝去。
我将敲响丧钟。
1997年9月18日初稿于天津
2002年12月1日定稿于北京回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