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纳兰熙那善良、率真、富有同情心的天性,使得他不忍心伤害任何人,尤其是这些在他看来是才华横溢、而在现实生活中却久久处于相当潦倒、尴尬之境的诗人朋友们,并从内心里想要尽可能地帮助、照顾他们,和他们永远真诚地友好下去。甚至有时让他不能理解的是,小妃是那样一位高贵大度、和气如春的女孩,怎么竟这样的容不下自己几个好友来家里小住几日呢?但是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因此,对于成雨妃日渐频繁且态度越来越严肃的发问,他总是显得有些躲躲闪闪、言不答题:
“小妃,你知道,诗人是最敏感最脆弱的,尤其是像他们几个那样的,既自负不已同时又自卑万分……他们要跟着我到家里来看看,我能拒绝吗?他们晚上不愿意走,我又能赶他们走吗?”
“你不知道,他们都是出生在极其偏远、落后的边远地区,家庭状况苦得让人难以想像,他们几个从小直到上了中学以后还都是打赤脚的,他们能从那样的环境考到北京来,是非常不容易的……”
“小妃,你怎么能拿自己和钱莉比呢?你和她不一样,你是这么的宽容,是这么的重情重义……小妃,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就不能对我的朋友也一样呢?……人家哪里有欺侮、轻视过你的意思嘛!背地里,他们哪个不夸奖你温柔贤惠、聪明能干呢?再说了,上次人家来,还帮着我在厨房里忙了一个中午……按理说,人家是客,哪有下厨房的道理?”
“小妃,大度一点、宽容一点好吗?要知道,我和他们是六七年的朋友,我总不能……为了你……那特别的癖好,而去伤害朋友们的自尊吧?”
就这样,两人的态度由开始的轻松缓和逐渐变得严肃紧张起来,直至后来的彼此迁怒与忍无可忍。总之,单因为这事,两人就面红耳赤地大吵了好几回呢。
成雨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纳兰熙才强忍着心中的不悦,对他那几位朋友的那些令人难以容忍的行为一次次作出让步和迁就的姿态,结果却还是在他的心目中落了一个“小器”和“不够宽容”的名声!这怎么能让她接受和容忍呢?他这是在和自己讲道理吗?亏他还知道那些人是“客”呢!客人有天天住在别人家中不走的吗?他居然跟她说什么“按理说”,可他们这些人里有一个是真正懂得道理的人吗?就算是“按理说”,她也绝对没有义务天天牺牲自己的真实性格,去取悦于那几个不相干的人,换取他们那几句对她来说毫无半点价值的空泛的赞美之词呀!
难道他没有长眼睛吗?那些人放心大胆地在这里大吃大睡、横躺竖卧之后,她就得一个人从里到外、女佣一般地整整换洗、打扫几天!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干了自己从前二十四年以来加在一起都没有干过的活儿!眼见得自己那双绵软纤细的手正一天天变得粗糙起来……还有几次,她在辛忙的劳动中不慎将自己的两只长指甲深深地碰劈,直疼得她满眼滚泪;难道他没看见那些人在这里不懂规矩、没有教养、随心所欲地喧呼叫笑,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当游戏机般地换频道玩,还总是有事没事地拿起他的手机无所顾忌、没完没了地和别人聊天吗?
这,毕竟是个家啊!
难道,自己在家里都不能有绝对的自由和属于自己的安静空间吗?都没有权利表现出自己真实的情感与好恶之情吗?而只能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地任人来骚扰和打搅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这还算是个什么家,自己还算是什么女主人?——要知道,这个问题正是引发“核爆炸”的真正因素。
在她前思后想之后,她觉得纳兰熙回回领朋友们到家里来住事先都从不征求她的意见,而他的那几位朋友在她的面前似乎太过放松和随便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把她当成这里的女主人看待。那么,自己在这里究竟算是什么呢?天啊!自己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啊!羞愤、悲怨、酸楚、哀伤、嫉恨……顿时一齐涌上她的心头……
思想一旦朝着这种失衡的方向倾斜、蔓延下去,可想而知,当是件多么可怕而又危险的事情,它所能导致的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就这样,这个昔日高贵仁厚的小姑娘,开始陷入一种前所未有、不能自拔的,被忌妒、骄怒和矛盾所深深包围着的可怕漩涡之中。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痛苦黑暗的深渊中是怎样地拼命与挣扎的,也没有人能体会出她的内心究竟有多么的懊恼、悲愤、失意、无助甚至是绝望的。有时,她居然连哭都哭不出来呢!
那天深夜,她在社区门诊连着输了四瓶液仍旧剧烈地呕吐不止而一下昏厥在卫生间里的马桶旁,醒来后,一把抓住纳兰熙的胳膊,宣布遗言般地微弱而急切地说道:“快,快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快不行了,我要见我妈妈……”
纳兰熙满眼是泪地紧紧握住她那苍白无力的手,良久无言,见她着急了,才讷讷地说:“让妈妈来看你这副样子吗?”
她闻声,顿时颓丧得垂下了手臂。是啊!难道让妈妈来看她这副未婚先孕的凄惨样子吗?她当初从家里来到纳兰熙的身边时,可是对妈妈撒谎说自己是去北京一个大报社工作的,那个时候,家中的亲人们因为无法继续目睹她那种“终日目不窥窗,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生怕她就那样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大好年华,而纷纷就“男朋友”问题开始向她旁敲侧击,她在母亲和姐姐的一次无意中闲聊之时,得知印传豪不久就要从华盛顿回来的消息后,心下便不免有些发慌,她知道,现在身边的那些亲人们还是从心底里希望她能和印传豪走在一起、共偕连理的。
因为在她们的眼中,印传豪始终都是最佳人选,除此之外,她们的小公主嫁给谁都不能让她们放心呢!而至于她与印传豪之间所发生的那些个不愉快的“小事”,她们又都甚是一致地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被冲淡的。可那终归只是她们的想法而已,她们永远都不可能真正地代替她。她宁可不要那锦绣辉煌、浮华璀璨的生活,也要求得心理上的平和与宁静,而印传豪能满足她这需求吗?再说,“米丝丝事件”始终都不能让她释怀!因此,她能预料到自己和印传豪走在一起之后的不幸,毕竟她太了解自己的性格了,她绝不是那种为了保住一份外表看起来甚是光彩夺目、煊赫诱人的富贵生活而可以委曲求全的女孩!
而纳兰熙就不同,虽然他曾经结过婚,但那是在认识她之前所发生的事,而且他的前妻尽管对他是那样的无情无义,曾经那么深地伤害了他,可他还是处处维护她,尽可能地不令她的形象和尊严在别人的面前受到损伤……
相比之下,纳兰熙的重情重义和正直专一更能打动她的心。但她知道,她若是当时就把这想法如实告诉家人,绝对不会有一个人支持她,不但如此,她们一定还会以为她是神经出了问题才会选择一个令她们难以容忍的小角色加“二婚头”的呢!而犹为重要的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们一定会对她的决定大加干涉,直至将其搅黄为止。
因而,当初她才被迫想出那样一个“先斩后奏”的办法来虚晃一枪的,为了使谎言不致被揭穿,她还用她那双清灵纯澈、即使是撒了谎也不容易被人看穿的眼睛,无限真诚地望着妈妈,再三郑重地强调说,她去工作的那家大报社里的制度特别严格,平时没事时尽可能不要打电话给她,以免引起领导的不满;暇时,她会给家里打电话的。
而现在,难道让妈妈来看她这个到北京的大报社里来工作的、居然工作成了这副未婚先孕的凄惨模样的女儿吗?咳!她真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呢!
在这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纳兰熙因为出去和几个朋友吃饭回来晚了,在一脚迈上楼梯之时就已经是两股颤颤、头皮发麻的他,像个犯了重罪的罪犯一样地面色苍白地走进家门之后,一眼发现,成雨妃居然学着她姐姐的样子,将自己反锁在小卧室里,并且还在那卧室的门上贴着一纸令人心惊肉跳的诗稿:
月老几千岁,当退犹不退。
老眼愆姻缘,小权隳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