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没有去过香山,今年深秋,我和海歌相约一起去香山看红叶。
海歌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我。
我说:“香山有青山秀水,满树红颜,你不愿意陪我一起去欣赏吗?”
海歌看着我,足足有十分钟,还是没有说话。
我平时提什么要求海歌都会立刻答应的,但是这次……
我默默地看着海歌,不再说话。
海歌终于开口了:“我已经十年没有去香山了,我去香山,不是为了饱览香山的青山秀水,满树红颜,我一定会一路狂奔,一口气跑上鬼见愁。”
我听出来了,海歌答应了我。
我一笑:“为什么,你不管我了?”
海歌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我和兄弟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说说看。”我问。
海歌说:“一个此生不渝的约定,一份就算是时光都磨灭不掉的记忆。”
我说:“你已经不小了,恐怕一口气跑不上鬼见愁的,因为你的体力不行了。”
海歌说:“死了都要跑,这是我们的约定。”
我看了一眼海歌,他的眼中含着一种迷离的悲伤。
出发那天,香山被大雾包围着,我看不清香山的真面目,只可以看见,偶尔的红叶,像一只红燕一样,间或一闪。
香山脚下,海歌眯着眼,眺望香山,我知道海歌看不见香山的全貌,因为此时雾气还没有散去,香山还没有脱下朦胧的外衣。我听得见海歌的呼吸有一点急促,然后他把包交给我。
他说:“你在后边慢慢走,我半个小时就回来接你,记住,不要走丢。”
海歌狂奔而去……
“海歌!”我轻轻地喊了一声。我的声音很轻,海歌已经听不见我的呼唤,我不放心,毕竟海歌已经四十多岁了。
我在后边,拿出我登山的最好速度,尽量可以早一点与海歌汇合……
香山的风景,在我的心中已经不重要了。
当我走完鬼见愁大约一半的山路,我看见了海歌,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喘气。
海歌看见了赶上来的我,突然眼圈一红,眼泪顺着他的眼流了出来。
他拉过我,坐在他的旁边,海歌知道我的身体,我能够以这样的速度赶上他,他明白,那是因为……
海歌拉着我的手,我感到他攥我的手很紧。
“我真的老了,一口气跑不上鬼见愁了。”海歌委屈地说。嘴像小孩子一样撅了起来。
我说:“海歌,没关系,香山也会原谅你的,因为香山自己也老了,你看香山都长皱纹了。”
我指着身边的一棵棵老枫树,给海歌看,枫树衰老的年轮,写在树上。
我伸出手,为海歌擦一下眼泪。
海歌攥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然后海歌拉起我的手,说:“好,今天我就拉着你一起上鬼见愁,给你讲,我为什么要一路狂奔上山的故事。”
……
海歌那年十六岁,他读高中二年级,因为海歌上学早,爸爸叫他休学一年,海歌天生好动,在家中不好好学习,爸爸怕他出去闯祸,就把他送到东北他爸爸一个叔叔那里学摔跤。
叔叔收了五个徒弟,大哥、二哥、三哥、五弟,海歌是老四。
刚到东北时,因为海歌不听话,师傅经常打海歌,每到这个时候,大哥都会跑过来趴在海歌的背上,用同样瘦弱的身躯替海歌遮挡师傅那恨铁不成钢的粗拳大脚。那年大哥才十七岁。五兄弟年龄都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少年情怀,都经历着相似的懵懂青春。因为大哥的保护,大哥和海歌的关系最好。
转眼海歌和四个兄弟在东北呆了半年,东北的黑社会很多,师傅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得罪了黑社会,为了不牵累到五兄弟,师傅连夜把他们五兄弟送上了火车。
临行时,师傅用粗糙的大手又挨个摸了摸五兄弟的小脸。
师傅说:“都回去,好好上学,将来混出个人样子来,别给师傅丢脸!”说这话的时候,师傅双眼中闪动着浑浊的泪光。
五兄弟含泪辞别了曾经朝夕相处,既是严师也如慈父般的师傅踏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海歌的家乡在北京,这次正好借机邀请几个兄弟一起到首都好好游玩一下。
天安门、颐和园、后海……最后几个兄弟一起去了香山。在山脚,海歌指着高高的“鬼见愁”和几个兄弟叫板:“咱看谁先上去!谁先上去谁就做咱们兄弟中的老大啊!”
没等话音落地,几个兄弟便如脱缰野马,一路呼啸着循了曲折的山路向“鬼见愁”冲去。
一路丹枫映照,一路鸟鸣幽谷。但几个追风少年全然不顾欣赏这天地间的自然美景,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第一个冲上“鬼见愁”!
“我第一!”随着一声欢快但不失得意地大喊,海歌终于第一个冲上了“鬼见愁”。大哥、二哥、三哥、五弟在海歌的叫喊声中也脚跟脚的冲了上来。此时,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五兄弟汗水涔涔的脸上,生动了几个花样年华的少年。
大哥使劲一拳捶在了海歌的肩头,笑骂到:“这下子你是老大了!”
海歌夸张的惨叫一声:“我可不敢篡位啊!老大饶了小弟吧!”
之后,海歌故作神秘兮兮的对其他几个兄弟说到:“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冲了上来吗?”
正忙着擦汗喘息的几个兄弟想都没想,同声问到:“为什么?”
“我来过几次了,路熟啊!哈哈……”海歌笑起来。
“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下去?!”大哥说。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其他几个兄弟几乎是同声吼出了“愤慨”的声音。
望着满山红叶滴血,任山风撕扯年少的胸膛。几个少年不知怎么都突然静默无语了。良久、良久……
大哥终于语气不无伤感地说:“今后,我们兄弟各自零落天涯海角,也不知何时才能够再次聚首香山,再在这鬼见愁上披襟迎风,仰天长啸!”此语一出,几个兄弟又都陷入了默然无语。
“大哥、二哥、三哥、五弟,不管今后我们的人生际遇如何,每年我们都相约一起爬一次鬼见愁如何?”海歌终于打破了这沉沉的静默。
“嗯,今后我们兄弟不管身在何方,每年都来这里一次!哥几个都给我好好混出个人样子来,谁混的落魄稀松了,就自己给我从这里跳下去!”大哥终于恢复了昔日的豪情万丈。
“好!”五兄弟,一声吼,十只手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海歌和四个兄弟听从师父的教诲,回去继续上学了。海歌考上了中国公安大学,大哥当了海警,二哥去了中国警察大学,三哥和五弟也分别进了理想大学。
兄弟五个各奔东西,但是他们都没有忘记他们此生不渝的约定……
那一年夏天,枫叶正绿,站在远处眺望,满山的枫叶,绿的像一片海,微风一吹,细细的波浪向前滚来,清凉你的心。那时兄弟五个还是青春少年,意气风发,正是指点江山的年龄。他们相聚香山脚下,一声口令:预备开始,兄弟五个像箭一般冲了出去,兄弟五个不分胜负,先后奔上鬼见愁,谁也不服谁。站在鬼见愁上,开怀一笑,整个香山也跟着笑了起来。
过了几年,海歌兄弟五个,毕业的毕业,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海歌毕业后又去了云南某侦查部队,成了一名军人。大哥在海上每天与海匪打交道,二哥成了一名警察,远在上海,三哥和五弟成了白领。因为官身不由己,他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海歌五兄弟再次聚在香山,那时香山的枫叶正红,满山的枫叶,就像撑起了一山的火炬,偶尔有几棵绿松翠柏夹在其中,衬托着香山的妩媚,炫耀着香山的绚丽。
这一次,不是五个兄弟一起到达山顶的,而是海歌领先于他们十分钟到达的,因为海歌在部队一直坚持锻炼,他是侦察部队,每天练习的项目和特警差不多。他那兄弟四人,因为工作忙,没有时间坚持锻炼。
但是不管怎样,只要兄弟五个一起站在鬼见愁上,那种精神,那种力量,那种兄弟同心的气魄,征服着鬼见愁,感动着鬼见愁。
又过了几年,那一年枫叶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干在风中瑟瑟发抖。只有那偶尔的松柏,还有一些生机。
那一次只有海歌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鬼见愁上,海歌坐在石头上,泪流满面……
大哥出海警,十几个人一起出去,全部遇难,其他的几个人都找到了尸体,只有大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海歌在茫茫大海上,呼喊大哥整整七天,可是大海只用浪涛回答海歌沙哑的声音。
三哥因为车祸,离开了他们,他还记得三哥血肉模糊的尸体……
五弟出国了,但是一去不回……失踪了……
二哥远在上海,公务缠身……
五个兄弟,如今只剩海歌一个,坐在光秃秃的石头上,望着鬼见愁。海歌的旁边,一棵枫树,孤独地站在瑟影寒风中。虽然他也知道有些兄弟是永远也不会再与自己一起在这里把酒临风了,但他还是一直在苦苦地等着、盼着、念着……他总想象着突然之间其他的四个兄弟会一起悄悄掩到他的身后,攀住他的肩膀,之后重重地捶他一拳。
“大哥,三哥,五弟,你们没有走,你们就在我的身边陪着我跑……来,大哥、三哥、五弟,让我们像从前一样,挽起手,征服鬼见愁!”
海歌冲着鬼见愁大声呼喊,孤独沙哑的回声萦绕着香山,不知道是枫霜,还是海歌的眼泪,一点点,飘落下来……
从此,海歌再也没有去过香山……
……
我听着海歌讲他的故事,泪水一次次打湿我的面颊。
紧紧地攥着海歌的手,他的手很凉,我知道,海歌想他的兄弟,他的魂没了……
我说:“海歌,我想大哥、二哥、五弟一直在陪着我们爬香山,你看,他们不是就在我们前面,冲我们微笑吗?”
海歌抬起泪眼,看了看鬼见愁,又看了看我。
他说:“我们去追赶他们,你不要拖我的后腿,别忘了我每次都是第一的。”
海歌拉起我的手,大步向鬼见愁爬去……
鬼见愁枫叶正红,那枫树上跳动的是海歌火热的……滴泪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