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满地狼藉
兜兜转转了却终无处可去,偌大的白泽族神宫在夜里安静的像一只蛰伏的野兽,那些飘飘荡荡的红黄色缎锦是它的触角和爪牙。在师兄处叨扰了几句便出来了。只说自己郁闷,顺了两坛子酒去了九灼那里。
我坐在房顶和九灼絮絮叨叨了半天,总算解释清了事情经过,九灼难得的安静,只说了句劈的还不够狠。以前我与他说某某某某神女仙妃如何如何的时候,他总会说看看看这个地方要是你在,你就应该如何如何——类似于打脸的时机,以及嘲讽的艺术性。
我叹口气道:“若不是她腹中还有一个胎儿,现在许是得去轮回道里寻她了。保不齐仲殷还要求我连带着他夫人救上一救。”
九灼将我望了一望,这一晚没什么星星月亮也黯淡的很,连带着他的眸子都化进苍凉的夜色里:“许久没见你那么生气了,你闭关之前那次我逗你,我眼瞧着你一个手刀就要把我劈了,最终却没下手。”
喝了口酒,我道:“上次知道你是开玩笑,那件事我也有错,喝醉扰了你清净在先么。”
“还有几万年前你被某只母狮子给甩了,也没见你那么生气。”他又道,那声里带着一点笑。
我听他说到这儿,一直一直的灌酒,其实有几分晕了,想来九师兄在这里的这些日子也以这些酒度日罢,怪不得他那么消瘦。我想着我身边现在好歹有个九灼,虽然他三句不离讽刺挖苦。但身边有那么个人总比没有好是不是?有个人听着你啰嗦,翻起陈芝麻烂谷子来更有力气不是?
我如今以为九灼近来很让我顺心,带我玩了一天,做了顿饭,看了几天孩子——长歌,现今有觉不睡有房不回的,和我一起蹲在房顶上喝闷酒。虽然他依旧不停的戳着某些伤口,不过那些地方早就不疼了。
他现在对我挺好,有一点点像我几万年前所求的那种好。几万年前他为了络明烛从未认真瞧过我,现如今为了络明烛可以大半夜坐在房顶听我抱怨,情之一字,着意许多。
我笑笑:“当时年少么,总觉得有个人喜欢你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儿,就算他是女的也无所谓,他是只狮子也挺好,他吃惊的时候会不停的打嗝也可以。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记得这件事挺丢人的,捂得挺严实的呢……结果你们都知道了……”
耳边听的一阵衣料摩挲的沙沙声,想是他又换了一坛酒,今夜里他喝酒也喝的厉害:“唔,你小时候对爱的人要求真低。”他又顿了顿:“我听沉辞说起的。”
“可是我那时候除了师父并着几个师兄师姐,什么也没有。”师父虽然与九灼交好,但也不会拿自己徒弟的秘密说来说去……我有些迷糊。
“我还记得你四百多岁那一年,因为打不过我被我绑着去见了你师父,你十分恼怒。那好像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因着自己的事儿,愤怒的嘴唇都翘起来,就像一个气呼呼的小鲤鱼在吐泡泡。后来再见你,你就总是因为你师父而很生气,再也没有气成那样子过,不过,那一次,或许还是因为你师父在的缘故罢。”他平平道。
我想了想他说的那件事,那种情绪是愤怒么?四百多岁的时候我不过算只刚破壳的小野鸡,已经想不起来那种情绪了。大概他说的就是罢,我隐约记得我虎视眈眈了他好一阵子,再后来的事儿便有些不了了之了。
什么都想不大起来,头开始昏的厉害,我想大概是喝多了罢:“不……记得了……记不清楚了……”
九灼的眼底漆黑一片,看不出什么感情:“无央你对你师父上心许多。”
这句话隐约有着什么深意,我昏昏沉沉的想不大明白,一会觉得月亮变成了两个,一会儿觉得墙下立了个人。
九灼拍拍我肩膀:“仲殷神君找你。”
我顺着他手指看到了墙下立的人影,他白皙修长的手指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变成三个,也不大稳当的摇摇晃晃,他大概也喝多了罢。
我跃下屋顶来,那一刻皎月出云,周围亮了许多,我抬起头来拨了拨眼前长鬓:“仲殷神君……你脸色不大好么,要不要我给你诊治诊治……”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脑子迷迷糊糊的想不起来。
说着我把他扶着我的那只手握在掌心里,一只手搭上去探了脉,他一张脸惨白惨白,嘴唇紧紧抿着,有几分骇人。
摇摇晃晃摸了半天我觉着他脉象着实不错,模模糊糊记得他还有好几十万年可活,松了他手就要往屋顶上爬:“九灼给我留一口酒……”
九灼冲我挥了挥珠圆玉润的酒壶。
“十三,我竟想不到你会下那么狠的手。”仲殷的声儿听起来悲的不行。
我艰难的转过身站在一片儿殿阁的阴影里,觉着立在我眼前这个神君瞧着陌生的很。他一身白袍沾了几处血迹,月光似雪落了他一肩头。我没见过这么咬牙切齿狠厉冷血的仲殷,我印象里他笑起来的时候,豪放又羞涩。
“怎么了?”我扶着墙道,那墙上有几个沙砾硌的我手疼。
“落葵的孩子死了,落葵她现在生死未卜。小神猜想上神应当是满意了。”他一字一句直直盯着我道。
我恍惚了一瞬这落葵是谁,这孩子又是哪个,这件事笼笼统统与我有在哪里扯上了关系。
待我终于想完全了,再抬起头来对着那一双血丝满满的眼睛:“她辱我尊师,我没一掌劈死她在当场已显得我仁慈了。那孩子还是什么,我倒无意去伤,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话就说成这样了,我不会说什么可怜巴巴的话求你相信,我无央也从来没那样求过你。追根到底我无央还算得上半个战神,没得什么善心,神君要是有什么误会,真是高看我无央了。”
温文儒雅贴心贴肺的仲殷神君现如今倒像是个修罗战场上的妖魔,我知道他必然有此一像,成为一族之长并不是靠血统就能完成的事儿。
他两只手握的见白,良久才道:“那是我成亲两万多年来唯一的孩子。”
“神君是想我赔一个还是怎的?”我冲着一片月光笑笑,那片月光又即刻消隐了,“我只打了她一掌,半分仙力都没用上,至于这孩子怎么没的,你倒可以尽管去问问你夫人,身怀有孕不宜久站,明知自己仙根受损却偏要来招惹我。她到底是不是想要这个孩子?你怎么不去问她?”
他一双眼睛有些血红:“她仙根受损也是因着我,她说她只是去求你早些离开,谈及你师父时你却忽然翻脸将她打了。”
我哭笑不得:“她到底是你夫人,一起度了两万多年不是?你荣登此位岂不是有她的功劳?她的手段你不清楚么?不过她终究比我这个外人可信的多是吧?”
静了很久,只听着九灼倒酒的声音。
“我……我以为你还在恨我……”他看向我。
“神君多虑了。”我冷冷道。
“十三,这几万年你就没有一时一刻把我放在心里过是不是?所以我娶了旁人你不管,我做了白泽族的神君你也不管,我有了孩子你不曾问,我失了孩子你也不说什么……我一颗心就在你脚底下踏啊踏的,你却从来不挂心……”他嗓子喑哑,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
我哑然,酒气翻上来胃里有几分难受,脑子也糊涂了许多。扶着墙的手有些抖:“神君夫人现如今生死未卜,神君竟有闲暇与我啰嗦,我在上神心中确然不同。”我挑着唇角笑笑,这唇角挑的有几分艰难。
仲殷愣了一瞬,似想起来真正要紧事,转身对着九灼恭敬一拜:“小神特来求九灼君救一救小神夫人。”
九灼坐在房顶深深看了我一眼,拿着酒壶摇摇晃晃:“神君稍等。”
他收了收房顶的酒壶碗盏跃了下来,随着仲殷去往他的寝殿。我依旧站在那片墙影里,月色很好,四处一片光亮,如同某个神仙施法把天河之水倾泻满地。只有我站的这片墙影是黑的,因为月明如水,所以这里格外的黑。
我有些冷。
我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远,九灼虽然喝醉了却仍比仲殷要挺拔些,他时不时抬起胳膊来揉揉额头……两片修长的身影柺出了我的视线,我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吐了出来。
一地酒糟味儿,难闻的很。
刚刚忍得辛苦,还好九灼没再同我废话几句。我瞧着他本来是想要废话几句的,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老老实实收拾了收拾酒壶便走了。
我扶着墙慢慢向前走,酒喝的多,头便有些昏,风一吹,还有些冷,拖着疲倦的身子在这个偌大的神宫里走的蹒跚。白泽族是个上古便流传有序的大族,神宫修的十分的大。我很难受,想回我住的地方去睡一觉,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去。九灼的客房倒是近在眼前,我却不能住进去。我在脸上摸了一把,擦掉了不知因何而起的水泽。
一路上花影婆娑,树影迷离,偶尔有几只织娘叫的欢起。
终于到了一个院子,那里没什么人,只有一棵巨大的树,月光下枝叶丰满。我十分倦了,便爬上树去,找了个合适的枝桠坐好。这株树与长歌有几分不同……我这样想着便摸出一壶酒来,喝得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