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营之中,皇帝李天易此刻正端坐于大厅之内,自日前攻克墉州后,唐兵有一部分便撤到了城内,明日李天易就要班师回朝。夜已深,但李天易毫无睡意,他的下首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军师公孙断,另一个头戴斗笠,身穿黑衣,将自己罩的严严实实,却是右相王伦。出行前,王伦被他留在了宫里辅佐太子,但他此刻突然出现在唐营之中,而且看其打扮,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此等情形,不需要揣摩太久,便能知晓其中隐含的某些信息。
皇帝神色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头,说道:“王卿,你的事咱们等会儿再说,朕想先听听军师打探到的事情,正好王卿也帮朕分析一下。”
王伦欲言又止,他看皇帝语气坚决,只好沉默。
军师公孙断点点头,说道:“陛下,右相所述之事其实和今晚我所谈论的大有相关。和公子同行而来的另外两个人的身份现已查明,那个身著青衣,背负长剑的男子名叫萧楚寒,另一个跟在秦鹏身边的名叫马德的男人其真实姓名叫马铁柱,先皇在世时,他曾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此人服兵役三十年,未得升迁,后在一次探亲中杀掉了当时极有名气的一位名医全家,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凶手在行凶之后便消失无踪,马铁柱至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江湖中便传出偈子,明察暗访之下,发现秦公子身边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竟然就是几十年前的马铁柱,这些倒还没什么,关键是他还有另一个绰号‘流云’……陛下,江湖传言中的三个不世高手均已现身,而且从他们的关系来看,公子很显然早就认识萧楚寒和流云两人,看其神态,他们关系熟稔,但以前却从未听公子提过,陛下,公子学究天人,能力之强当世罕有,仅此一人便能保北疆数年太平,倘若这三人联手,那……”公孙断神情忧虑,对于这些很难用世俗权利去约束的高手,公孙断再怎么自负,也深感棘手。
皇帝右手撑着额头,左手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的敲打,他身影有些孤单,时不时的还会咳嗽几声,声音有如打鼓,沉闷的声响让王伦和公孙断眼中忧色更甚,影子静静的站立在他身后,眼神中也带着些许忧伤。亲近皇帝的几个人都知道,陛下连日来病情加剧,想来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太子昏庸荒淫,二皇子年小势单,大唐内部,南征不利,皇宫中波涛暗涌,北人虽退,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卷土重来,耶律延光虽然在墉州城吃了一个大亏,但他实力丝毫未损,内忧外患,唐自建立一千多年,从未有过如此危急的时刻,朝中势力很明显的分为两派,若皇帝宾天,光是权利之争便会让大唐大伤元气,倘若此时北人再攻,大唐离覆灭之日不远矣!
李天易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如果再给他十年,不,五年的时间,他有信心将大唐打造的无坚不摧,只可惜天意弄人,别说五年,按照自己的状况,能够再撑五个月便已不错了。
但李天易并未绝望,他身体里流淌的是李姓家族的血液,在还未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李天易抬头,努力揉了揉太阳穴,极力让自己变得更为清醒一些,他沉声问道:“公子还未回来?”
公孙断摇了摇头,数日前,在中军大帐,皇帝问过群臣同样的话,今晚,皇帝再次问出这句话,但心境明显已有不同。
“公子的来历我多少知晓一些,那个流云经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有所了解,萧楚寒又是怎么一个人?能不能详细的给朕说说此人的情况?”皇帝转移话题,继续问道。
公孙断略一沉思,说道:“公子为人温和而洒脱,流云看似粗莽实则心如细发,但这两人有个共同点,虽然神秘,但他们从不介意别人对他们身世及过去的探查,萧楚寒不一样,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谜,而且他好像有意无意的阻止别人去探他的底,我手头上虽有些关于此人的资料,但多数都是推测而来,并不如何准确。”
皇帝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公孙断轻咳了一声,理了理思绪,这才说道:“公子、萧楚寒和流云成名于十年前的天山之战,此战过后,曾有不少人探查过他们三人的过去,后来天机门历经三年时间,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三人的师傅正是千年前的苍龙、北海与青山,但这种事没有确切的证据,仅仅是靠着某些蛛丝马迹做一个猜测而已。其实江湖中事,侦缉司多有备份,但有关公子等三人的信息委实太少,既然陛下只对萧楚寒感兴趣,那不妨先看一下这些卷宗。”
公孙断一边说这话,一边将手中的一叠资料递给皇帝,李天易拿起后随意翻阅了几页,他的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
这些资料撰写的极为详细,但基本和萧楚寒没有丝毫关系,卷宗内容如下:
朱辉,男,五十二岁,凉州刺史。
罪名:杀人、受贿
执行者:杀青
唐一千零四十年,朱辉升任凉州刺史,上任后欺压百姓、渔肉乡民。三月二十七日,收书记贿银三千两;四月初七,收中县令周山贿银八千两;次年七月,贪墨赈灾款三万两白银;五月十八日,钦差唐逸奉旨查案,朱辉事情败露,杀唐逸灭口,此案牵连人数多达十二人,后因中府折冲都尉魏韩俊力保,只罚俸禄两年以为戒,律法之下,尚有如此恶徒,此贼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杀青于唐一千零四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刺杀此贼,枭其首,剥其皮,以戒后人!
王朗,男,三十七岁,右相王伦妻弟。
罪名:杀人
执行者:杀青
唐一千零四十年十二月三日,王朗于京都翠花楼下调戏书生韩越之妻贺莹萍,其女性烈,誓死不从,王朗心生歹念,强抢贺莹萍于府内,一日一夜后,贺莹萍尸体被路人发现,因气候寒冷,尸体僵直,其身多有乌青,围观者怆然,韩越上门理论,反被王朗率家人活活打死。天理昭昭,律法何在?杀青于唐一千零四十三年三月十三日刺杀此贼于王府中,枭其首,剁其手足以示惩戒!
……
甘露妍,女,三十七岁,洛州民女;姜鑫,男,三十岁,洛州人,无业。
罪名:和谋杀人
执行者:杀青
唐一千零四十四年,洛州民女甘露妍,行为不端,举止放荡,婚后两年时间,勾引邻家男子不下六人,其夫陈清宁,农民,其貌不扬但为人真诚和善,性格懦弱,对其妻所作所为敢怒而不敢言,唐一千零四十六年三月午时,陈清宁回家,撞见甘露妍正与人媾和,大怒之下,打了其妻一个耳光,甘由是怀恨在心,当晚,与奸夫姜鑫合谋杀害陈清宁于家中。杀青于唐一千零四十六年八月刺杀甘、姜于田野间,枭其首,剜其目已告慰死者!
……
彭光,男,四十二岁,益州辉山山寇首领。
罪名:****孕妇致其子母遇难
执行者:杀青
唐一千零三十九年,有辉山山寇作乱,朝廷数次围剿未果,其首领彭光武艺高强,残暴无良,多次为祸乡里,有孕妇名唤甄柔者,探亲归家,因其容貌秀美,被彭掳掠上山,数人轮奸致其死亡,胎儿亦未能幸免,此等禽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昭天理,杀青于唐一千零四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刺杀此贼于辉山,枭其首挂于枝头,警戒后人!
……
范洁,女,四十六岁,颍川郡民妇
罪名:造谣杀人
执行者:杀青
……
马凌,男,五十六岁,荥阳人,白身
罪名:诬陷杀人
执行者:杀青
……
……
卷宗中所记述的一桩桩、一件件事例触目惊心,有很多案子至今全都是悬案,刑部多年来四处侦查,但行凶的凶手却如人家蒸发了一般,竟没留下丝毫蛛丝马迹。王朗一案,当时曾震惊朝野,右相妻弟竟然在大白天被人刺杀于府中,朝中大臣人人惊悚,李天易下了死令追查,但仍无丝毫结果。王朗死时,家人在书房内发现了一张纸,上面所述正是王朗所犯之罪,但所谓杀青究系何人,却没人知道,此刻公孙断将这些案宗拿出来,到底想说明什么?自己问的是有关萧楚寒的事情,但这些卷宗上面有关此人的信息却只字未提,军师这是在搞什么鬼?
看到皇帝神色疑惑,公孙断叹了口气,这才说道:“陛下,侦缉司经过多年查访,这每一件凶案的背后似乎都有萧楚寒的影子,所谓杀青,或许正是萧楚寒的别称……”
李天易蹙眉沉思了半晌,拿过这些卷宗又看了几眼,这才摇头说道:“不可能。”
听到皇帝说的如此肯定,公孙断惊讶的看了他一眼,目光闪动但并未说话。
“如果这些卷宗记述无误,其实不难发现,杀青绝对不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个组织。你们看,朱辉案和彭光案,凶手刺杀日期均在同一年的七月二十六日,而这两人一个在凉州,一个在益州,相距何止千里,不光是这两个案子,这卷宗之中还有许多案子的刺杀日期都在同一天,试问,有什么人能在一天内连续跑两个甚至是三个地方?更何况,这些出事的地域相距如此之远,就算凶手会飞,也绝计达不到这等速度,由此我判断,杀青应该不止一个人……”
皇帝说完这番话后,右相王伦与公孙断对视了一眼,眼中均露出钦佩之色。
“陛下所言甚是,老臣在此谢罪。侦缉司其实也是如此判断,但不管怎么说,不管杀青是不是一个人,即使它是一个组织,也和萧楚寒脱不了干系。根据这个人的样貌以及行事方式,再联系大唐境内有名的几个世家,侦缉司全力追查之下,多少也有了些眉目。千年前,大唐还未建立,当时是秦奉帝在位,曾出现过一个极其神秘的门派,他们自称‘锁罗’,其首领姓萧,名楚,字药师,这个人来历神秘,但剑术堪称天下第一,被世人尊称为‘剑仙’,他常年着青衫,背负长剑,至今朝中还有人供奉着他的牌位。这个人嫉恶如仇,曾放言要以一柄长剑,荡平天下不平事。后来圣人白天愁横空出世,这个人在同一时间便消失了,有传言说一直跟在白天愁身边的那个伛偻的老人便是剑仙萧楚……侦缉司根据萧楚的画像,结合萧楚寒的长相,两相一对比,这两个人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基本可以确定,萧楚寒就是萧楚的后人。
萧楚寒等三人虽然成名于十年前,事实上,除了公子和流云之外,萧楚寒的事迹要追溯到十八年前,之所以这样判断,全是由这些卷宗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所得。杀青第一次出现,是在十八年前的冬天,当时陛下登基不久,河南道遭遇数百年不遇的洪水,山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山贼横行,负责赈灾的正是现今工部侍郎杨元康,当时他还仅仅是工部的一名小官员,在途经宋州睢阳郡时,赈灾物资被一伙山贼所劫,杨元康急的差点上吊,但就在第二日早晨,劫掠赈灾物资的一伙山贼竟全被人杀掉,山贼首领柏嘉被枭首,其首级悬挂于钦差帐外,所有赈灾物资全都整整齐齐的堆放在钦差行辕门口,值岗士兵竟无一人看到这批物资的来龙去脉,现场只留下一张纸条,其内容与这些卷宗中的相同,执行者也是杀青……这件事,陛下应该还记得……”
皇帝点点头。
公孙断接着说道:“卷宗中的每一桩凶案,经刑部查证,被杀之人的确犯下过所述之事,而且更有过之,一来杀青极为神秘,根本无法追查,二来这些被杀之人皆有取死之道,所以这些案子也大多不了了之,只不过刚才右相所述之事,却不得不引起我们的重视。右相大人,请你把刚才对我所述之事再向皇帝叙述一遍……”
右相王伦直到此刻才脱下斗笠,他神色间有些凝重,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石破天惊:“陛下,太子被人行刺,现已重伤,这是凶手留下的……”
皇帝霍然而起,失声说道:“什么?”
王伦起身,从怀中掏出一页纸,平平摊放于皇帝案前,纸上写着的内容和卷宗中记述的形式竟是一模一样。
李德厚,男,二十一岁,当朝太子
罪名:辱人妻女,败坏朝纲
执行者:杀青
……
皇帝脸色阴沉,眉宇间忧色更甚,他喃喃念叨道:“杀青、杀青,嘿嘿,好一个杀青……”
王伦与公孙断相互对视了一眼,右相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事情发生后我已着人严密封锁消息,现如今朝中知道此事的不过区区六人,刑部和侦缉司已经开始查访凶手的下落。此事是臣考虑不周,以致太子遭此大难,请陛下治臣之罪……”
另一边公孙断插口道:“陛下,杀青如此嚣张,这次如果不严加惩戒,皇室脸面怕是要丢尽了。这还是小事,太子遇刺这件事一旦传扬开来,众大臣人人自危,此贼不除,何以振朝纲?臣建议,将此事交由‘影子盟’去办,想来应该很快便有结果……”
皇帝不语,只是转头望向一直站立在身后阴影中的影子,影子沉默,她的责任只是保护皇帝的安危,所以无论其他人说什么,基本都和她无关,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心中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相比于往日,倒多少有了些生气。
看到皇帝没有说话,公孙断也不催促,他蹙眉继续道:“陛下,刚才我已经说过,公子这一个人都已是如此厉害,现如今传说中的三人齐聚,如若发难,谁能抵挡?萧楚寒基本可以认定,此人就是个叛乱分子,公子和他关系看来不一般,这可如何是好?”
皇帝目光闪动,思绪早已飘散于五年前,大唐一千零四十二年,皇帝李天易微服出巡,说是出巡,实际上也就是嫌宫里太闷,想出来走走。时值春季,他在淮阳河畔遇到了一位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两人相交莫逆,由此也成就了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名,无论江湖还是朝廷,此人都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