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傍晚，天空便开始下起雪来，今年天气变得极为反常，大雪封路，众人不得不在野外扎营休息，吃食倒是很充足，不过这些京中侍卫难得出来一趟，此地又靠近山林，便有几人约好进林打一些野外充饥。李德辉算是众侍卫的头领，不过看到大家兴致如此之高，他也不好拂了众人之意，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千叮万嘱千万别出了岔子。
众人搭起帐篷，生起篝火，三三两两的围坐在一起御寒，期间也免不了相互交谈几句。马德在秦鹏耳边悄悄的说了些什么，秦鹏略一沉吟，点点头，老仆人便像幽灵般闪身进了树林。
李德辉拎着一袋子酒走了过来，他一屁股坐在秦鹏旁边，叹口气，说道：“秦公子，我看你这老仆人身手很是矫健，以前可曾从过军？”
秦鹏笑了笑，说道：“不曾，他幼时跟随一位世外高人学过一些武艺，能力也就略略能够自保，和这些军中健儿们相比，不值一提。”
李德辉喝了口酒，他并非好酒之人，此时喝酒也纯属御寒，两人都没再说话，面前的火焰中发出松木燃烧时的噼啪声，远处隐隐出来苏雯雯与白轩两人的相互抬杠声，一众侍卫的窃窃私语声，寒风的怒吼声，两人在火光的照耀下，面容均有些模糊，秦鹏仍是淡淡的微笑，李德辉却是一脸平静，浑不似他白天所表露出的担忧烦躁。火苗在寒风中无规律的摇晃，两人的脸色也在不停的变明变暗，火光下，似乎每个人多少都有了一些说不出的神秘。
过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几名侍卫相互搀扶着步出林子，上次的积雪未消，现在又下起了大雪，林中又无道路，他们行走极为艰难，待得来到火堆旁时，每人手中或多或少的提拎着几只山鸡野兔，看来也并非全无收获，一众人便围着去皮拔毛，收拾内脏，然后用树枝穿起来，架在火上烤。
马德出去了约摸一顿饭的工夫，他悄无声息的来到秦鹏旁边，看了一眼李德辉，这太监倒也自觉，明白马德是有话要对自家少爷说，自嘲的笑了笑，起身离开了。
“两个人，是高手！”马德压低了声音，在秦鹏耳边说道。
秦鹏皱了皱眉，马德很少有如此说别人的时候，旁人眼中所谓的高手在他看来和土鸡瓦狗也并无两样，既然连他都认为是高手，来人恐怕厉害之极。
自离家出行以来，自己碰到的高手就如白菜萝卜般的不值钱，原想着凭借自己的能力，天下哪里去不得，但是和上一世相比，这里的人显然对于武学等的研习怕是要高深的多，自己原来的想法显得过于天真了些。
一个冷兵器时代，原本对人的身体素质要求严格了很多，加之大唐以武立国，前朝七国连年征战，几乎全民皆兵，在这样一种环境之下，恐怕随便拉出一个农民就是一个合格的士兵，虽然战乱过去了几百上千年，但那些武学的底蕴却一直流传了下来。当下武人地位低下，有些人又不想奴颜婢膝的受他人使唤，便会隐居草莽之间，静待乱世来临，好恢复开国时武人一言九鼎的局面。
秦鹏对此倒是多少有些了解，学武之人多少都有些傲气，这些傲气可能并不会表现在为人处世上面，更多的却是深入骨子里的那种桀骜不驯，那些不出世的高手，在当朝这种环境下，很少有人入朝为官的。虽说享受是人类的天性，但他们最看不惯的便是由那些只知道纸上谈兵的文人们对着自己指手画脚。先皇在世时，曾因武将不听号令而斩杀了不少人，但结果却证明这些武人的见解才是正确的。当朝帝君与先皇相比，对于武人的地位倒是多少有些提升，但也达不到那些真正的高手去为他卖命的地步。
“如果现在要你去杀了他们，你有多大的把握？”秦鹏压低声音问道。
马德闻言笑了一下，并未回答秦鹏的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虽然这两人应付起来多少有些棘手，但真要决定除掉他们，也并非一件困难的事。少爷问这话，明显有些愚蠢。
秦鹏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说说吧，这两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两人皆是好手，其中一人极善隐匿追踪之法，另一人六识极为敏锐，我稍稍靠近了些，这人便起了警觉，而且看样子他们配合日久，并非临时联合，饮食休息极有规律，像是军人……”
秦鹏有些愕然，他毫不怀疑马德的判断，但两个军人为何要一直跟踪他们？
“你也曾当过兵，可知有哪个兵营能够培养出这种高手？”
马德随手撕了块兔子肉，一边吃一边说道：“据我所知好像没有。本朝设有十二卫，每卫各领六十府，但从未听过有那一府中能够训练出如此高手，这两人气息悠长，行动快捷但却无丝毫杂乱之感，修为皆已臻化境……似这等人物，又有谁去入伍当一个小兵？”
夜已深，除了守夜的侍卫来回走动外，其余人皆已进入梦乡。秦鹏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他想到很多人，想起很多事，那些曾经的下属、朋友，那些为了同一目标一起奋斗过的人，这些人和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但自己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已物是人非。他一直非常内敛，将自己的情感掩饰的很好，只是在这样一个寒冬的夜里，思绪的飞扬竟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我是怎么来的？来这里要干什么？这两个问题每每都会让他倍觉压力，对未知的恐惧一直都在警示着他：你所处环境非常危险！
他从不是一个怨天尤人等待机会的人，很多时候，他都努力创造机会并牢牢把握住，只不过，就现在自己的能力，如果没有马德在身边，自保或许都有些困难，哪里还谈得上其它？他不惜真元想要布一座前所未有的大阵，只可惜俗务缠身，而且能力颇有不足，这样下去，何时能够完成？
他每天看着笑容满面，好像万事不萦于怀，但只有自己知道，他正行走在钢丝边缘，稍有不慎可能就会万劫不复。这个混乱的年代、混乱的地域、混乱的历史存在着太多的神秘和未知，公子、萧楚寒、流云，还有那些传说中千百年不老不死的怪物，以前自己翻阅这些东西的时候也仅仅将之看成奇谈怪论，最近才发现或许这些人真的存在过，前方是浓浓的迷雾，如何能够重见阳光？人力有时尽，能力超脱如他者，亦有太多不知道的事和人，以后的路该怎样走？这都是个问题。
然后不经意间想到那个传闻中病态般痴迷诗词的中年皇帝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够得到公子这类人的效力，应该不是太过昏庸才对，这样想着，倒是多少有些期待……
同一时间，皇宫内，公子和当朝皇帝李天易正相对而坐，灯光摇曳，寂静无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子开口道：“为什么？”
李天易揉了揉额头，神色间有些疲惫，他深深的看了公子一眼，然后说道：“这世上我并无其他亲人，唯一的一个妹妹还是个蠢货，说到信任，当朝我也就只信任两个人，一个是影子，另一个就是你。影子年纪太轻，并不足以担当如此重任，而且他也未曾享过什么福，我不想他还要肩负这么重的担子。如此重任，也唯有你有能力胜任……”
公子打断他的话，继续问道：“为什么？”
皇帝苦笑了一下，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茶早已冰凉，不过他似乎并未察觉。
“先别急着问原因，让我给你说个故事……”
“你知道我一向甚少听故事，我只对事实感兴趣。”公子语气有些淡漠。
皇帝摇摇头，说道：“你呀，永远都是这副性子。你将它当成事实也无不可。我要说的是我自己的故事，可能说来有些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听？”
公子皱了皱眉，点点头。
“其实你要知道的是父皇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而我是最小的那个，本来是没有任何希望继承王位的。无论民间还是宫里都有很多传言，说父皇因为喜欢自己最小的那个儿子而罢黜了太子，鸩杀了老二，老三在和我争夺王位时因为不得军心而被正义之师割去了头颅，当然，无论是什么样的传言，里面所言的尽皆都是一些赞颂我如何仁慈、如何英明而我的几位哥哥又是如何的暴戾如何的昏庸之类，这也不难理解，历来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所书写，这句话还是你告诉我的，非常有道理。
人们之间最不缺的是什么？谣言八卦——嗯，八卦这个词好像也是听你说起我才记住。传的时间长了，知道的人多了，那些谣言便会逐渐变为事实，史官们甚至都将其写进史册，按照他们的说法，我好像是开唐一千多年来最为英明神武的一位君王，比开国的太祖皇帝还要厉害许多，嗯，有时候我也信了，并以此沾沾自喜。只不过，我知道，事实其实不是这样的。
父王的确很喜欢我——没错，在我小的时候。我至今仍然记得他每次退朝后都会陪我一起练剑，问我功课做的怎么样，每每也会就治国之类的方略来考较我。我的三个哥哥，大哥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他名叫李天擎，他高大威猛，正直而且善良，当然，这都是在他还未被罢黜之前。他大我二十岁，我五岁的时候他已经成为王国内有名的禁军将领了，每次待到他轮休，总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面，带我一道去王宫外面，给我买糖葫芦和芝麻糕；二哥为人一向谦和有礼，在我的印象中，从未见他发怒过。他连说话都总是轻声细语，酷爱书法诗词，和我也最是能够谈的来，临到傍晚，他会拉着我走上皇宫的最高处，让我坐在他腿上，然后指着夕阳下的远方说道：‘四弟，以后等大哥登了基，你我就是亲王，我是没什么大的志向，只盼将来能够帮大哥多招揽一些治国良材，看到了吗？那夕阳下面的所有城郭都属于大唐，属于父王，属于大哥，也属于你我，所以，咱们一定要守好他……’我总会很坚定的点点头，幻想着某一天我长大了，就一定会为大哥驻守一方，成为他坚实的后盾；三哥和二哥性格正好相反，他从小喜欢拿枪弄棒，记得我六岁生日那天，大哥送我的礼物是一匹纯白色的小马，二哥给我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名叫《山河杂志》的书籍，至今仍在书房放着，近二十年来我从未翻阅过，三哥却给了我一把根本拿不动的大剑，他总是笑着说我身体太过瘦弱，不像李姓家族的人，呵，我小时候身体的确不怎么好，母亲在生完我后没多久就去世了，那时候的我长的真的像一根豆芽菜，不明白一向疼爱我的父王为何不替我找个奶妈。三哥大我六岁，也是极得父皇喜爱的。他每天总会早早的起床练剑，我不明白为何那么小的孩子自律性会这么高，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父皇给他说过和我同样的话。
可以说，九岁以前的那些日子是我这四十多年来最为舒心的日子，没有勾心斗角，兄弟姐妹之间相亲相爱，父皇很疼我们，大臣们也都能够尽忠职守，国内祥和，边境清靖，四海承平。
我九岁生日那年，父皇突然宣布罢黜大哥的太子之位，原因是他急功冒进，为人鲁莽而且丝毫没有大局观，当时朝中大臣一下子全都懵了，不明白父皇的这个决定是因什么而起。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哥在禁军里任职时，为了抓捕一帮逃犯而不顾旁人劝阻，独身一人深入敌后，凭借自己的武力和些许运气全歼了那帮贼匪，这本来可以说是一件受到褒奖的事，但万万想不到他竟然因此而获罪。当时有很多人反对父皇的这种决定，但他一意孤行，仍将皇位传给了二哥，记得当时二哥很是惶恐，连连推辞不受，但禁不住父皇严令，含泪答应了下来。
大哥从此以后变得极为消沉，也不怎么和我们说话。他终日饮酒，青楼妓院更是成为他的常驻之地，或许父亲多少觉得对他有些亏欠，于是在银钱方面对大哥极为宽待，无论大哥需要多少钱，只要是在可承受的范围内，父皇总会毫不犹豫的支付给他。就算如此，他对我们几兄弟尤其是对二哥，总有一股莫名的怨怼，二哥夹在父皇和大哥之间，那段时间内总是愁容满面，至少在那一年内，我从未见他露出过欢颜。
二哥二十二岁那年，按照朝例，太子在这个年龄要开始辅助皇帝执掌朝政，那段时间，二哥总是劳累到深夜熄灯，第二天五更不到便又要起床处理朝事，我从未见过如此勤勉之人，只是可惜，他莫名其妙的死了，就死在了某个深夜，而他的守卫竟然丝毫不觉，一直到天亮上朝时分才有人发觉异常，待到推门进去的时候，二哥早已经停止了呼吸，七窍流血，据说是中剧毒而死的。
朝野震惊，父皇听闻后异常震怒，他下令关闭所有城门，发誓要捉到下毒之人为亲生儿子报仇。后来，人是抓住了，不过仅仅是一名二哥身边的羽林卫，他在被捕后当天夜里便咬破齿间所藏的毒囊自尽了。父皇下令抄其满门，结果发现这个羽林卫自小便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亲人家眷，此事也就不了了之——谁还能对一个死人怎么样？
事后太子之位顺理成章的便落到了三哥身上，但从那时候开始，我便隐隐的有些怀疑。皇宫大内，虽不能说是铜墙铁壁，但一个当朝太子竟能在重重保护之下被毒死在自己的书房内，这事无论怎么看都有些诡异。从此以后，我便留上了心，从不一个人单独出门，从不去人少的地方，晚上睡觉时门窗也会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遍，就算是饮食，都要我亲自拿银针试过才敢吃，你无法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此担惊受怕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每次我都会流着冷汗从梦中惊醒，然后抱着被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努力盼望着第二天太阳出现，不过幸好，并未发觉有任何异常。
父皇当时已然六十多岁，身体大不如从前，但他精力却极度旺盛，他不好色，不贪图享受，总是兢兢业业的为这个国家劳心劳力。三哥只比我大六岁，远远还不到辅助朝政的年龄，于是朝堂之上仍然只有父皇一人支撑。
不觉间，三哥也已长大成人，父皇变得更老了，他突然对美色又有了兴趣，朝臣们都觉得父皇这是老糊涂了，当然，这种话也只能在私下里说说，但是他并不糊涂，处事也依然是井井有条，丝毫不显昏聩，但毕竟精力不比从前，往往在上朝时便会昏昏欲睡，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将所有政事都交由太子，也就是我三哥处理，朝臣们也都无数次建议过，但父皇每每总会说三哥年纪还小，经验多有不足，怕会做出一些不利于朝廷的举措，所有人也都觉得这是一个伟大君王在退位前给儿子做的功课，每次谈及此事，均是钦佩不已。
但可惜的是，父皇再一次做出了令人费解的举动——罢黜三哥的太子之位，继而立我为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