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似乎依然沉浸在某种幻想之中,脸上的神情依然是那么痴迷,那么茫然不知所措。他立在那儿,注视着武才人婷婷袅袅的身姿,半天也没回过神来。直到李世民命令他一道回宫去,他才缓过神怅然若失似的轻叹了声,跟随着父皇一起走进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心里想的依旧是武才人的音容笑貌,而把朝中大事抛在脑后。直到父皇问他是何人前来奏事,他才记起了自己的正事,便舌头打着头儿说是营州都督张俭特来禀奏。李世民听说是张俭冒雪从营州赶来上奏,便知道此事关系重大,非同一般。因此,他顾不上身子不舒服,当下就踏着厚厚的积雪,扑哧扑哧地朝两仪殿赶去。
此时,张俭正在殿中焦急地等待着皇上的到来,他一边绕着空荡荡的大殿踱步,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到时好提纲挈领禀奏皇上。就在他将辽东之事理清头绪时,李世民大踏步走进了殿内。张俭见了皇上,慌忙上前拱手叩拜。李世民一边道声爱卿免礼,一边朝对面那把闪着金光的龙椅走过去。在椅子上坐定后,他神色庄重地问张俭有何事要禀奏。张俭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立在皇上跟前,简明扼要地向奏事。
原来高句丽东部大人泉盖苏文因荣留王准备处死他而发动政变,率领手下人马于酒宴上杀掉荣留王及百余名大臣,然后立荣留王的侄子高藏为王,自封为莫离支,从而独掌大权,将高句丽军权与行政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泉盖苏文是对隋作战以来成长起来的军部强硬派,一向对中原王朝心存挑衅,自然是不会真心向大唐王朝臣服。因此,政变之后他马上就联合盟国百济进攻新罗。新罗是大唐的盟友,泉盖苏文命军攻打新罗,其实就是向李世民挑战。
李世民得知荣留王被杀,不由大吃了一惊,深感事态严重。他心里清楚泉盖苏文掌权对大唐相当不利,这位强硬派肯定会一改荣留王对大唐臣服的姿态,从而不断挑战自己。同时,他的强硬姿态也会进一步影响百济对大唐的敌视态度。自百济武王去世后,其继任者扶余义慈立即就改变了他父王生前对大唐的亲善政策,利用进攻新罗的举动向大唐显示强硬,而且摆出脱离大唐宗主国的姿态不再向大唐进贡。如今他又伙同泉盖苏文攻打新罗,企图占领党项城,以切断新罗与大唐来往的必经之路。高句丽与百济这样做,意图很明显,那就先一同灭掉新罗,然后再与大唐对抗。如果真是如此,那对大唐东部边境的稳定极其不利,还有就是那些羁留在辽东的中原人将会遭到迫害,身为中原之主他当然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子民受虐待受欺凌。他不仅要保护好自己的子民,而且还得收复被高句丽长期占领的辽东疆土。正因如此,他根本不会容许泉盖苏文勾结扶余义慈的阴谋得逞,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粉碎他们的图谋。
其实办法不难找到,那就是发兵讨伐高句丽。只要啃下了高句丽这块硬骨头,那百济就不战而可使之臣服。如此,新罗可救,而大唐也可确保边境安宁,同时收复辽东之地开拓疆土。这的确是一箭双雕之事,稍有头脑的人也都能想到,更何况英明神武的大唐皇帝李世民呢。正因如此,张俭当下就把新罗遣使赴朝廷求援的事细说了遍,信心十足地等着皇上发出举兵讨伐高句丽的命令。然而出其所料的是,李世民只义愤填膺地谴责了泉盖苏文谋反弑君之逆行,并没有下决定兵伐高句丽。这令张俭感到诧异和不解,沉默了好半天,他两眼困惑地望着面色阴沉的皇上问道:
“今泉盖苏文杀害荣留王,又与扶余义慈勾结攻打新罗,实为大逆不道。皇上乃上国之君,当举兵讨伐逆贼以匡正义,何故按兵不动呢?”
“你说的没错,泉盖苏文不顾君臣之礼义,弑君纂权,实乃罪不容诛也。”李世民沉痛地说道,“然荣留王生前与朕通好,每年贡赋不断,今被贼臣所杀,朕非常哀痛。今高句丽新丧国王,朕遣军乘乱而攻取,实乃胜之不武,取之不义。天下人若知,当非议朕之不仁不义,又何以服天下之人呢?”
“皇上所言,臣实不敢苟同。”张俭拱手驳道,“泉盖苏文弑君窃国,残害忠良,十恶不赦。今皇上举仁义之师讨无道之贼,天下人当拍手称快,又怎会非议皇上呢?再者,今高句丽新君初立,逆贼当权,内乱不堪,皇上正好乘机一举而平定辽东,收复原本属于中原的土地。如此良机,皇上切不可错失!”
“的确,以我大唐兵力攻取高句丽当非难事。”李世民颇为自负地答句,随即话锋一转说道,“然用兵须劳民伤财,于社稷并非幸事,故而朕不敢随意诏令将帅发兵哪。今日之事,朕欲遣一口舌之士前往高句丽、百济,劝告他们罢兵新罗,与我大唐修好。若不加以兵,便可使两国臣服于朕,岂非上上策!”
“兵法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若皇上能遣人说服高句丽、百济不攻打新罗,不残害羁留于辽东的中原人,并自愿归还他们长期占据的辽东,这当然是上上策。”张俭想了想,兀自摇头说道,“然臣了解泉盖苏文老贼,他为人强硬自负,是决不会轻易向皇上的武力屈服,更不用说使臣那张嘴了。”
“朕知你素来主张武力解决争端,然兵马可攻城拔寨,却不能使人心悦诚服,况且还得空耗府库,涂炭生灵。”李世民神色颇为不悦,一脸严肃地说道,“朕虽拥有百万雄师,一声令下便可讨伐逆贼,取其城池,然朕不想以武力使蛮夷屈服,而要以德使他们诚心归附。张俭,你难道不明白朕的心意吗?”
“臣虽愚钝,然也深明皇上宽仁之心,谨守以德服人之道而善待四方蛮夷。”张俭固执地坚持道,“然蛮夷之人不明礼义,不知感恩,他们不会因皇上的仁德而屈从。尤其是泉盖苏文此弑君犯上之逆贼,他更不会为仁德所感化。故而,微臣以为只有兵戎相见,武威相加,方能使其屈服我大唐也。”
“武力虽可解决争端,然其祸害过大,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轻用。”李世民反对道,“今尚未到非用兵不可之时,自当先遣使前往说服,此乃上策。”
“皇上,依臣看……”张俭虽知皇上主意已定难以更改,可他还是出于为臣之责继续力谏。
“张俭,你不要再说了!”李世民脸色一沉,断然道,“朕心意已决,不可更改。先礼后兵,若泉盖苏文、扶余义慈不听劝诫,到时再作计议。”
“是,皇上!”张俭见皇上固执己见,不肯采纳自己的谏言,只好很不情愿地放弃了。他向皇上拱手告退,然后轻叹一声,情绪低落地出了齐政殿。
当天,李世民就下旨命司农丞相里玄奖出使高句丽、百济,劝告两国不要联合攻打新罗,更不可与大唐为敌。相里玄奖接到圣旨,立即便在一队人马的护送下出了长安,朝高句丽日夜兼程地赶去。半月之后,他来到了高句丽会晤国王高藏。高藏虽说是一国之主,却手无权杖,活脱脱一个傀儡。高句丽军政大权完全掌控在莫离支泉盖苏文手中,因此朝中之事由他说了算。泉盖苏文是武将出身,为人刚毅果决,作风相当强硬,自然不会被相里玄奖那番话打动,更不会因此而向大唐屈服。他以领土不可割让为由粗暴地拒绝了大唐所提出的要求,对李世民的劝告置之不理,差点还把上国使臣斩掉。
相里玄奖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连夜出平壤城向百济飞驰而去。百济王扶余义慈是个色厉内荏之人,他得知大唐皇帝因自己举兵攻新罗而欲兴师问罪,不由心生畏惧,当下就回书表示服从大唐,不再发兵攻打新罗。然后,他大摆筵宴好生款待大唐使臣,临行前又送他一份相当贵重的礼物,恳求他务必在大唐皇帝面前替自己多美言几句。相里玄奖从扶余义慈这儿得到了些许安慰,总算没有白来一趟,也可向皇上交差了。于是,他带着几分得意返回长安。
待相里玄奖回到京城时已是初春,冰雪已经融化,天气也逐渐地变暖,给人一种春回大地的美好感觉。然而,李世民却没有这种好心情,他正为高句丽的事烦心。他真没想到泉盖苏文敢不把他这个堂堂宗主国君放在眼里,公然要与大唐对抗,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征服高句丽,那就会让百济不诚服大唐,甚至连新罗也有可能脱离大唐,如此便会严重违背自己所倡导的天下秩序,而且对大唐东部边境后患无穷。因此,为维护大唐稳定和天下秩序,他必须想方设法使高句丽完全臣服于大唐。他原本希望泉盖苏文能够识时务乖乖地听从自己,谁知这位独揽大权的强硬派却公然向他挑战,向大唐宗主国所制定的秩序挑战,而且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看来要想让泉盖苏文屈从听话,那就只有武力征服这条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