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爱香答。又说:“哥哥,你以后有时间多来看看我们。十几年了,才又看到哥哥。”她的眼圈突然有些红了,边走边看着存扣,眼眸中说不出的深情。
1.
存扣一路走回姨娘家。身子有些疲沓,头有些昏,就先到房里躺下休息了,却左右睡不着。头脑中各种风景、人物、念头挤挤搡搡的,彼此穿梭渗透,如以前农村露天电影散场时的混乱和嘈杂。
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回乡会见到爱香。确实,多少年过去,许多曾经亲密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渐行渐远,淹没于记忆的海洋,恰如一条条潜游的鱼,在深水间悄无声息地游动。但这次不期然地和爱香相见,却如冥冥中早就预先设计好了的安排,等着他,等着他的这次进入。这真是一次别开生面非同小可的重逢。时隔十六年,在他圆熟的三十五岁年纪,见到了他青梅竹马的幼年伙伴、少年时的红颜知己、跟他互献过处子之身的如花情人。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见到了一个和他少年时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而这个男孩居然是他的长子!——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又猝不及防地一下子闯入了他的视野,就像一个天外来客。同样让他无限意外的是,他居然在这次会晤中“见”到了同样睽违十六年的阿香!——在热闹哄哄的酒桌上,他分明看见她孤零零的凄清的身影,茫然的眼睛……
一次不经意的会晤,竟引出了如此多的内容!
这些内容让他喜悦,感叹,唏嘘,意外,震惊,忧伤,矛盾,焦急……在浑噩和无名的烦躁中,他渐渐地睡去。
……存扣拎着包匆匆赶到韩舍轮船码头。破败的如厨房大小的候船室却空无一人。大河茫茫,比先前宽阔了十倍。无数水鸟在远处的河心上下翻飞,仿佛在争啄着路过的一趟银鱼群,鸣啾声不绝。存扣当风而立,衣袂飘飘,黑发飞扬,举目寻觅着上游迟迟不来的班船,心急如焚。忽然,远处的水鸟炸开,一艘油漆斑驳的客轮昂着头鸣着汽笛鬼魅似地出现了,船头犁开滔天的巨浪,像山一样向存扣压过来……
下吴窑轮船码头。往吴窑中学急奔。街上的行人、两边的店铺朝身后频闪,好像脚踏风火轮……闯进了吴窑中学。满校园的红男绿女。问阿香,均摇头……正满头大汗徬徨无计时,前面蓊郁的树丛间腾起了炊烟,走近一看,一间红房子,木门紧闭,有白雾热气从门缝窗隙间袅袅溢出,饭香扑鼻……
推门而进——
里面有人。案板前,锅台上,炉膛前,几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正各自忙碌着,谁也不看他一眼。一个女子坐在屋子中央的塑料凳上择着青菜,背对着他。虽然有些羸弱,但身体轮廓他是熟悉的……他就试着喊了一声:
“阿香!”
那个女子应声回头——果然是阿香!眉眼依旧,脸色苍白而清秀。她怔怔地站起来,手上兀自拿着两棵沾着烂泥的青菜,审视着存扣,蚕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涌出。他们互相靠近、拥抱……
食堂里的男人们倏然隐去。一个少年却出现在门口,背着书包,扶着门框,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妈”。阿香和存扣分开了,对那男孩叫了声“永存”……
阿香和永存挎着大包小包跟存扣去轮船码头。这时候,一个少年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却是亮存,伸手一巴掌把永存推了个趔趄,捉住存扣的臂,大声叫道:
“他是我爸爸!”
……
2.
存扣在亮存的大叫声中醒了过来,浑身都湿透了,气直喘,心还在怦怦地大跳。好像刚打过一场篮球比赛。“我怎么做这样一个梦?”他回顾着方才梦中的情节,自问道。
梦往往是人内心最隐秘最真实的体现。存扣让自己情绪平抑下来。他明白了梦中的主旨:一是要“搭救”阿香,二是怎样解决儿子亮存的问题。
这是很现实的两个问题。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突兀地摆在面前,他如何地去解决去协调呢?
存扣发现他是多么的喜爱亮存这孩子,一见面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翩翩美少年,高高爽爽,聪明机灵,活脱脱是他少年时的翻版。而亮存好像也跟他有种天然的相亲相契呢。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父子,骨肉相连,心灵当然有所感应。亮存不仅继承了他的骨骼外表,还继承了他的学习和体育才能呢!多么感谢爱香,给他留下了这样一个孩子——多讨喜的小东西!看他熟练地往嘴里扔花生米的样子,看他豪迈地喝啤酒的样子,看他和父母和舅舅、舅母亲昵的样子,看他高兴而坦然地把给他给的二百块钱装进皮夹的样子,无不表现出一个心智良好恃宠不娇的孩子所应该表现的形象态度,真是让存扣开心不已。在饭桌上,他不住地偷看亮存,心里面涌荡着无法言说的感情,都想抱抱他了。但那时还不敢确切——万一跟他像是种罕有的巧合呢?那岂不是自作多情了?但爱香在公路上明确回答了他“是你的”。那刹时,存扣连跟她要回孩子的心都有。十六年了,爱香把任何人都瞒得严丝合缝,把这个孩子领得这么大,这么健康,这么优秀,这么讨喜,她实在是一个不寻常的伟大的母亲!跟爱香相比,他存扣显得何等的不负责任和卑微,他欠这对母子还不尽的恩情和债务。他又感到对不起富宽……
亮存是他的儿子!可这儿子却不好要回来……他这个做父亲的从此该做些怎样的弥补和关怀呢——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亲情似乎只拿钱来补偿是无法达到目的的。亮存现在读初二了,农村里的教育能够满足亮存这样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少年的需求吗?可他却不能把亮存弄到城里去上。如果可以,他愿意这次就把他带走,找尽关系也要送到盐城最好的中学去读书。然而行不通。怎么办呢?就这样屁股一拍回去置亲生儿子于不顾?存扣愁情百结,一筹莫展——他实在是遇到了世界上最让人头疼的大事情!
对于阿香,存扣压根儿就没想到她的生活竟到了如此窘迫不堪的地步。他以前一直以为,即便阿香是违心地不得已地嫁给了张银富,但对于工作和经济生活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应该是轻松的,有地位的,富裕的,会超越普通人很多。事实上,如果换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一个类似于阿香当初遭遇的女孩子说不定反应远不如阿香激烈,引为侥幸都说不定。因为那张银富是企业家,是成功人士,是“钻石王老五”,足可以让一个女子优游地生活一辈子。时代发展到今天,越来越新潮的人们已经把贞节和爱情看得很淡薄甚至斥之为“封建”、“老土”,他们只讲利用,谈实际,什么都可以作为交换的砝码和商品。但万万想不到,张银富以后居然堕落到滥醉狂赌的地步,这里面必有隐情……这里面必定和阿香有关……存扣的心为之揪动起来。他想起了阿香一九八六年五月写给他的那封饱含血泪的绝交信中说的一段:
我和哥哥的爱好不容易呀,就生生地断送在张银富这混蛋手里了,他断送了我阿香的一生。我虽然不得不委身于他,但我的心早死了,他得到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他永远拿不走我的心,我的心是永远属于哥哥的——我的存扣哥哥,我的好存扣哥哥,我的最最亲爱的好存扣哥哥啊!
难道张银富以后一直没能获得阿香的谅解与宽宥?难道阿香一直还把心放在他的“存扣哥哥”身上——这么多年?因而让张银富失落、失望、绝望乃至从酒精和牌桌上寻求安慰而最终走向绝路?如果是这样,与其说是报应,还不如说是悲剧。张银富的一念之差断送了阿香,同时也断送了自己;并且波及了许多人,形成恶性循环……万恶的潘多拉盒子啊,你为什么要留在人间……
张银富死了,却把困厄和灾难留给了他的寡妻弱子,这是不是他的一种无意识的报复和控诉呢?
这些,存扣以前也是不知道的。可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怎么办?无动于衷是不可能的,否则他就不是存扣了。阿香是他多少年来一直不敢见面的妹妹——亲人啊!事实上,他现在已经为她的处境忧心如焚了。刚才梦境中,阿香和永存挎着大包小包跟他上轮船码头的情节,难道不是潜意识中他“拯救”阿香母子于窘境的举措吗?他一定是想带着他们上盐城,把他们安置到保护到自己的身边去!——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吗?
怎么办?!存扣直想得脸上流汗,浑身燠热难当。他翻身下床,从后院门出来,走到庄中间那五孔砖桥上。遥望西天,彩霞如锦,正是人约黄昏后。
他在砖桥上流连良久。当他信步回返的时候,腰间的手机传来了高中同学陶爱明从兴化城发来的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