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的前十天,存扣办了两件事。一,审请停薪留职;二,向家人汇报停薪留职既成事实。
存扣以为第二件事肯定会引不小的家庭风波,在放假之前就做好了挨哥嫂埋怨、挨妈妈训骂的心理准备。可是没有,没起大风大浪,就过了关。存扣很是欣慰。
二十年来,桂香一直漂在外面,“老江湖”了,在家里总蹲不安稳。存扣现在也不说去妈妈了。存扣想,每个人都需要有自己的舞台,妈妈的舞台就是偌大的江湖。人只有在他喜欢的舞台上才活得有劲。改革开放了,许多人随着日子越来越好,就更加看重命运,希望能够明瞭和妥善把握命运。农妇桂香就是这样一个指点迷津的人。她进城下乡,生意很好。哪个年代都有迷信的人啊!桂香相命是从不愁没生意的,因为她的年龄,她与身俱来的亲和气质和多年历练而成的让人信服的专业素质,让很多人心悦诚服她的说教和解释,从兜里掏出钱来奉上。
谁也不知道桂香这么多年来已经攒了多少钱,连家里人都不知道。桂香钱从不把钱存在本庄,而是存到吴窑、东台、大丰、盐城。存得远远的。她不愿意本庄人知道那些数字;那些数字让她妥贴、满足、憧憬、有成就感,让她吃得多,睡得香,走起路来两腿生风。
人们都说桂香经老,一点也不像五十几岁的人。当然。有舞台的人不会老,有奔头的人不会老。
桂香万万想不到上大学当教师的儿子要跟她一样,好好的工作不做,要出去,要做生意,要踏上江湖路。桂香习惯于存扣暑假间回家一趟,哪知道回来的当天晚上这小儿子就在桌上和她摊了牌:“妈,我不教学了,下海了。”
不止是桂香,哥嫂也震惊了。“啥?你说啥?”“瞎说什么呀?”
“你们慌什么,我是停薪留职,不是辞职。”存扣忙解释,“在外面做得不好,照样可以回来教书。有退路的。”
大家问为什么要这样,存扣并不隐瞒,把和春妮的事情说了。“这是唯一的一条道了。我必须试试!”他说他不能没有春妮。要是再失去她,他会后悔一辈子,他会发疯,他会一辈子都不寻人,做和尚,打光棍!
他语气相当执拗,脸都激动得红了,“啪”地把一本影集扔在桌上,“呶,看看。”
几个头一齐凑上去。影集打开,感到一股芬芳迎面袭来。果然是花一样的女孩子啊。如晨光中的牵牛花。水灵灵,嫩生生,毛茸茸。站在存扣旁边,更如春藤绕树,连理共生。
“多讨喜的乖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桂香也被惊住了,失声赞道:“绝配!绝配呀!”
她不眨眼地盯着春妮的脸蛋和身腰,依稀看到一个女孩的影子。“呀,难怪!”她在心里叫道。好生亲切呀……
存根和月红也看出来了:“像秀平。”“真是个俊姑娘!”
……
“但是生意饭不是好吃的呀!”冷静下来后,桂香严肃地忠告儿子。
“东连、马锁、德宏、绕锁、秀珠能做得好,我还不如他们?你晓得他们一年弄多少钱?”
妈妈当然晓得。眼下有工作的不抵没工作的、造导弹的不如卖茶蛋的事多啊。
“但是……苦啊,哪有你教学快活自在!——乖乖,你要想清楚啊!”
存扣说他不怕苦,没有春妮教他咋快活得起来,那才叫苦,要苦一辈子的。
月红嫂说漂亮的姑娘有啊,她娘家有一个幼儿园老师,就……她看小叔子脸都板下来了,忙住了口。
果然存扣说:“现在就是林黛玉站在我面前,我都没得眼向。春妮我是要定了!”
存根倒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当初也是看上月红就咬着死不丢的,兄弟像他。
存扣下面一句话才是最得劲的:“我已和春妮好过了。”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脸红。
“没得命!祖宗啊,你们咋一个个这样胆大啊!怎么一个学一个啊!”桂香叫起来。原来生米已煮成了熟饭,看来不答应也不行了!
存根和月红听了却涨红了脸。当年他们也是先斩后奏的。月红过门才六个月就生下了七斤八两的小俊杰。
桂香问:“你们都这样了,那头怎么说,人家晓得不晓得,肯不肯?”
她是说春妮的家长。
存扣说那边不要紧。只要春妮肯就行了。——“她是家里的公主。”
“那你还是太子呢!”桂香抢白了儿子一句。问对方父母是做什么的,答是普通职工。桂香说:“那咱家配他足足的!”
兄弟俩连带妈妈三把烟枪,屋里弄得烟蒙蒙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虽然势如覆水,情理上也说得过去,也不是行不通,但桂香心里还是五点六点(方言:七上八下)的安踏不下来。这事不小啊!她无可奈何地喟叹道:
“儿呀,你不是盏省油的灯啊!”
2.
存扣提着简单的行李,怀揣着妈妈和哥嫂支持的以及自己攒下的总共一万块钱,马上赶往盐城。
春妮暑假前提供重要信息:盐城赵家湾招商市场已经落成,正在积极对外招商。
真是一个大好机会!
七月炎夏,盐城喧嚣的车站广场,穿着连衣裙、打着小洋伞的春妮站在阳光下焦急地看着出站口一拔又一拔的旅客。她今天瞒着家人偷偷地来接站,已经站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啦。
终于,她看到了人群中那高高大大的拎着小包东张西望的人儿。“存扣——!存扣——!我在这里——!”拼命地挥手。
两个人像暌违数十年之久的海峡两岸亲人一样,急急地迎了上来。春妮搂着存扣汗津津的脖子——伞都不要了,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哭着,说着,无所顾忌地亲吻存扣的脸,满车站人的目光都被他俩吸引过来了。
仅仅小半天工夫,春妮就陪存扣在市场附近找定了出租屋,并添了日常生活必需的用品,把八个平方米的小“家”布置得井井有条、清清爽爽的。
尤其购置了一张宽宽大大的高低床。本来存扣只想买一张钢丝床的,她瞪了他一眼,说:“你呆子呀。什么都可以简单,这床咋能……”脸上羞红如霞。存扣恍然,立时陪她面红耳赤,心脏大跳。这张床几乎占了出租屋的一半。又买了两个碧绿绿松软软的竹凉枕儿。
春妮手脚麻利地铺床,用开水反反复复在凉席上揩呀抹呀,把两个枕头并排放在一头,忙活得一头汗,像个家庭主妇。存扣把那顶从家里带来的蓝色尼龙蚊帐升了起来。
“这才像个家嘛。”洗过手脸的春妮爬到蚊帐里,志得意满地坐着,像在垂帘听政。她对存扣说:“还差个落地电扇。”
她嫌吊在头顶上的微风吊扇不来事,没得劲。
“唉,还没赚钱,倒用掉老多了。”存扣故意苦着脸说。
“没事,一做生意就开始赚钱了。”春妮安慰他。她嗲着声音邀存扣:
“你进来坐坐呀。”
存扣把门闩上,豹子一般钻进了蚊帐。
3.
第二天上午,存扣到二楼市场办公室顺利办好了摊位承租手续。市场落成招商时间不长,服装区尚有五分之二的柜台没租出去。他下楼来到服装区,看着属于他的那四张柜台,心里暗笑:这柜台,模样倒跟讲台差不多呢,连漆成桔黄的颜色都是一样的。
他在服装区的几个走道里走了一圈,看看别的商户是怎样布置柜台的,上的哪些货。一圈走下来他心里有了数。进场的商家看上去多是本地人,行家似乎不多。正是盛夏,家家货上得差不多,汗衫、背心、短裤、短袖衬衫、睡裙等。时新款式不多,且质量也比较差,大概都是拣便宜的进的。整个市场的柜台都一样,统一在上面加了一米高的空铁管架子,方便陈挂货物,但对卖服装的就嫌矮了。他在招商办公室的营业区图上看到标在柜台编号上面的名字,知道只有两家商户是三张柜台,其余都是两张还有一张的。为了能多挂衣服,商户们用竹竿绑在铁管上,将架子涨高。结果各家弄得高低不齐,衣服挂多了竹竿还打弯变形,很不好看;撑衣服的衣架有钢丝弯的,有竹片做的,也不图整齐美观。存扣想,再上档次再好看的衣服挂在这种柜台上也卖不起好价钱来,倒跟街头摆摊差不多了,显得多没品位。
存扣测量计划了一下,到五金区买来一抱不锈钢空管来,用细铅丝把它们固定在摊位上,稳固又漂亮。又到小百货区买了上百个塑料撑架,红、绿、黄、蓝、紫,好几个颜色,一个个把钩子上好了,放进柜台里锁起来。忙得汗淌淌的。
最后,他到卫生室借来水桶和抹布,提水来揩擦柜台。边边角角地擦,那细心的劲儿跟帮婴儿洗澡似的。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些商户也不和他打话,或坐或站瞅着他忙东忙西,脸上表情比较复杂。存扣也不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他妈妈嘱咐过他,说同行是冤家,一块儿做生意要多个心眼,不要太新鲜(方言:亲热)了,不新鲜就不烦恼,各做各的生意。也就是教他在同行面前不卑不亢,保持一定距离的好。这是一个老江湖的经验之谈。这世上也确实有这样的事,你跟他客气他当福气,你给他二两颜色他就想开染坊,你对他善良他认为你软弱好欺。世事复杂,人心难测,逼着人慎言慎行。
第三天下午,他便跟市场长途班车去常熟进货去了。盐城离常熟四百多公里,下半夜才能到达目的地。
常熟服装批发市场真大,楼上楼下十几个区,简直就是服装的海洋。存扣花了两个小时全部遛了一遍,才开始进货。他就进了一样货:男女T恤。这是他和春妮策划好了的。在扬州上学时存扣常陪春妮去甘泉路玩,这条路是扬州有名的服装一条街,有很多专卖店,当时他就感到专卖店比那些杂七杂八什么都卖的店气派整齐,生意也似乎更好些,而且更容易操作。现在他承租的四节柜台,可供布置的面积和空间,无论如何也不如人家哪怕再小的专卖店,所以他觉得更要专卖才对,绝不能搞杂七杂八、面面俱到,主题不鲜明,让顾客看得头晕,没有吸引力。他想,现在正是夏天,专卖男女T恤应该是最适宜的。凭他的审美眼光,挑选了不下三十个品种,很多图案和款式都很时尚,甚至有些另类。属中档向上,进价都不菲,普通T恤三四块钱就能进到,他进的都在八元以上,最高有十五的。
进货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第二天早上,市场门刚开他就来了,要赶在顾客上来之前把摊子出好了。今天是开张营业第一天,他有些激动,又有些慌,只感到心跳得快。不一会儿,春妮匆匆赶到了。两人一个拆,一个挂。每拆开一个样品,春妮都“哇”地赞叹一声,夸存扣拿货真有眼光,比国营大商场里的款式都洋气。
就在他俩忙碌的时候,服装区的商户们也陆续进场了。他们边出摊边打量存扣挂出来的货,议论纷纷:
“进这么好的东西,把这儿当百货公司玩呢!”
“到这儿买东西的都是‘贫下中农’,好东西到哪块卖得起来唦!”
“他这批货肯定栽,八百年都卖不掉!”
“愣头青啊,不会进货跟人学学唦!”
“你看那领口,小姑娘怎么穿得出去唦!”
“没得命,连袖子都没得!”
“哎哟喂,你看上面印的骷髅头,穿出去还不把人唬死呀!”
“哈哈,你要是穿上这件就像个黑社会老大了,到菜场卖菜的不敢跟你玩秤,说不定都不敢收你的钱!”
……
然而让他们大跌眼镜的事实出现了。
存扣和春妮还没布置完毕,就开始有顾客过来了。大多是学生模样,社会上的小年轻。他们像麦哲仑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地指这指那,拿到身上比划,到最后竟簇了一帮人。一个买,个个买,一下子就销了十几件。被同行们哂笑的那几个品种居然最好卖。“骷髅头”一共进了六件,一下子全卖光了。年轻人大多有从众心理,看别人穿起来“威风”,也要,可没得怎么办,硬要存扣到货堆里替他翻,存扣恨不得要赌咒,说:“真的没有了,要的话过几天再来,肯定跟你留着!”
这一天存扣生意几乎就没有断过。存扣拚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那些同行们眼睛珠子都要凸出来啦!——春妮却不懂掩饰,脸蛋红彤彤的,说话都像唱歌了。
打烊后,春妮拢存扣的出租屋帮他盘点,把面值不同乱七八糟的钱一股脑儿倒在大床上,整理,数。营业额一千二百多块钱,估计卖掉五十件T恤。赚头起码四百。春妮喜笑颜开地说:“没得命,难怪人要‘下海’呀,这钱这么好赚!你这一天抵拿工资一个月也不止啊。我们要发财啦!”她怪存扣跟人家开价低,说她在人民商场看过的,有两种款式跟存扣进的一样,标价四十八呢,存扣开价才三十五。存扣笑她“心黑”,说百分之三十利润很不错啦,做生意要看长远,不要上来就把顾客弄怕了。春妮说存扣天生是个做资本家的材料,生意经咋这样一套一套的,“你呀,幸亏只是读的中文系!”
存扣却眉头轻皱:“就怕人家要学货。”
当然啦,好生意不可能给哪一个人做的。存扣生意的红火使同行们似乎开了窍,也开始拿“好货”,拿时髦的。但还是卖不过存扣。这是有原因的:一是他们原来进的那些老式的低档的货占了地方(舍不得撤柜),旁边挂上几排新货,显得不伦不类。二是他们没有存扣会审美,眼光独到,更能揣摩年轻人的喜好时尚,货物的选购拿捏不准;存扣的货总是常拿常新,每次都有特别抢眼的品种,别人想跟风都来不及。三,存扣是四张柜台,四米长,齐齐整整挂二十四排,T恤专卖,几十个品种,一刷水的新货,一目了然,别人的柜台没他品种多、排场大,货物又杂,哪有他有优势;顾客只要是想买T恤,在他摊位上没有挑不满意的。别人的摊位倒像成了他的陪衬了。四,存扣身材好,相貌俊,又是大学毕业生,懂心理学,口才好,很有顾客缘(女孩子特别喜欢跟他买东西,有的买过了,还在那里磨蹭半天,和这个英俊潇洒的小老板套近乎。春妮笑话存扣做生意把“美男计”都用上了);有时春妮来帮会儿忙,俩人穿上柜台上的衣服,穿哪件哪件就特别好卖,成了最佳现场模特,这个优势是别的摊位无法拥有的。
尽管如此,服装区的商户们还是从存扣这里学到了不少乖,生意好了不少。部队转业过来的市场负责人陶经理赞扬存扣说:“你这一来,直接带动了服装区的繁荣。”慨叹:“做生意也要有文化头脑啊。用知识武装起来的人是不可战胜的。”
他预言:“丁存扣,不出三年,将会是我们赵家湾的服装大户!”
4.
陶经理的预言果然应验了。
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青年教师存扣下海伊始就立马进入角色,顺顺利利,没有被水呛着。这跟他生意的定位有关:在综合性批发市场里行商是没有多大风险的,只会赚,不会亏,赚多赚少而已,这就容易在心理上有成就感,自信,渴望做大、做强。当时又是九十年代初,正是个体经济如火如荼的大好时机,生意好做,有人说“没有卖不掉的货,呆子都能赚钱”,——真的是这样!而且,存扣的知识结构和人品气质又无疑使他在众多综合素质一般的商户中占有极大优势,做生意确是要有文化头脑来支持的。更何况存扣做生意的动因又和任何人不一样,他停薪留职,弃教下海,做出这么大的风险和牺牲,几乎就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是为了争取和捍卫属于他的爱情,是为了和这个人厮守终身,他能不用功吗?他能不殚精竭虑、全力以赴吗?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生意好也累人。春妮是有工作的人,除了假期才能来看看,帮帮忙。进货只得关摊子。存扣又是老板又当伙计。因此,进场后营业了三个月,他就开始用人(伙计)了。
存扣人聪明,待人随和而诚实,因此来盐城不久就有了好人缘。他交朋友不看身份高低,从市场管理干部到巷角上修自行车的,只要感觉投机,都可以成为好朋友,一样的看待。他认为朋友就应该像兄弟一样,做兄弟就是要互相帮衬,主动奉献。存扣圈内圈外待朋友好是有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