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不觉到了五月中旬。存扣和保连预考双双通过。(补习班预考过后学校并未放考生假,校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同学们也理解。分数出来后,那些未通过的同学才不得已无奈地回去了)。虽然通过预考对他俩不是难事,但毕竟也是喘了口气。班上还剩七十个同学,补习班居然也淘汰了三十几个人。预考真是一面铁筛子,让多少往届生心里又多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一年的辛苦和梦想付诸东流,想想真是残酷!有些人因此就永远为自己闭上了升学的大门。这就是社会,社会总是充满着竞争的,没有办法。钱老师在班会上说:“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金子,但金子不一定都能发光。两个月以后高考成功了,你才是一颗发光的金子。大家不能有丝毫地懈怠,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冲刺,再冲刺,拿下高考这个“上甘岭”!
钱老师的演说很是鼓动人心,但存扣又有些不以为然:预考淘汰的就是沙子啦?太武断了!人的成长犹如花期,有的开得早,有的开得迟;有在温暖的平原上欣欣然开的,也有的却开在奇寒料峭的岩壁上。成功的路千万条,考学路不通,未必就没有其他成功之门,只不过考大学更容易让人接近梦想罢了。把考大学说得像上天国似的,一劳永逸了?存扣不大看得惯这种说教,觉得钱老师这人还是格调不高,嘴脸有些势利。
还有,既便是在上甘岭,激烈的战斗也有短暂的歇息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存扣是想小小地喘口气了:他想和保连再去吴窑一趟,去看阿香,几个月不通音信,他实在是吃不消、熬不住啦,他的心里想长了草似的,想起来像有一群蚂蚁在草窠里爬。无论如何,他要去一趟,否则他同样不能安心。现在是星期三,这个星期天就去吴窑,去见亲爱的阿香妹妹!——见了面就先假装生气,把她撩得哭起来,才解“恨”!他设计着相见的情境,忍不住地笑了。
——阿香,我的妹妹,我的亲人,存扣就要来看你啦,你知道不知道呀!
但是,这时,一封沉甸的信送到了存扣手上。无来由地,存扣的心突然也沉甸甸的,像一枚生铁秤砣往下沉落,左眼皮蓦地突突跳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他浑身都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心怯地不敢在班上和宿舍里看信,匆匆来到东面废河边上。拆开信展开,才看了半页,他感到喉咙里一咸,“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5.
张银富用大锤砸开女浴后墙,把阿香救到家中。一碗生姜红糖茶才喂了两口,受了惊吓和寒冷而近乎昏厥的阿香便醒了过来。她攥住被窝头哇哇大哭着要妈妈,再也不肯喝姜汤,像个无助的婴儿。三十七岁的张银富心里真是又爱又怜。这时候,巧凤和喜海从庄东赶到了。奶奶也颠颠地喊着“乖乖”后脚跟过来。
阿香去浴室洗澡时,巧凤和喜海拿着扁担到离焦家庄东面四里的徐家舍,到巧凤的兄弟家挑团糕。巧凤的娘家从前就开碓房,当然现在不玩那古董磕粉了(旧时舂米采用人力踩踏碓臼的机械方法),家里添制了碾米机、打粉机,并帮人家年蒸(苏北里下河地区过年前蒸好糕、团、包子等预备节日间享用,称“年蒸”)。每年都先做好了团糕等姐姐、姐夫来拿。姐弟关系一向很好。
喜海担团,巧凤挑糕,喜孜孜地才出徐家舍西面水泥桥,就看到了自家庄子上起了一处浓烟,把夫妻俩恨不得吓出屁来。看看那烟不像在庄东,但心里毕竟惶惑,挑着担子“格吱、格吱”大步流星往庄上赶,要到庄时,那火烟已经小了。救火的人对他俩说,你家阿香被张银富救起了,赤条条地抱家去了呢。夫妻俩把团糕担子往自家院里一丢,进屋抱了被窝和棉衣就往庄西张银富家的二层小楼赶来。把姑娘弄回了家。
是夜,张银富高低睡不安稳。他忽然翻身下床,摸黑钻进了东房女儿的被窝……
女儿去了外婆家,明天才回来。女儿从小跟妈妈亲,跟外婆那边亲,跟爷爷奶奶亲,就是不大跟他亲。这也难怪,张银富是个事业型的人,十八岁就进了吴窑制药厂,从最普通的工人干起,结婚以后在供销科当采购员,天南海北地跑,很少顾到家里,疏远了妻女家人,女儿对他生分是有理由的。妻子罹患肝炎不治后,他想把晓兰接到吴窑自己身边来上学,但女儿不肯。老父老母也舍不得放走孙女。年纪大的人都孤独,身边有个小孩子,家里才有生气。他在吴窑药厂南面的湖边上有一幢建筑别致的二屋小洋楼,是他在吴窑另辟的一个家。可以算是一个安乐窝吧,花近四万块钱修的,里面装修得高档华丽,在吴窑镇上都是上数的。但妻子在家里劳动惯了,很少到这儿来。她是一个朴实本份勤劳的农妇,不能习惯他身边的氛围。她只懂下地、服侍女儿和老人。是个好女人哪,可惜福浅命薄,三十二岁就去了。丧偶的他倒也没太想到续弦的事,他是个忙人,一千多号人的厂子要他当家呢,应酬也多,也并不感到太多寂寞。
说到男女之事他也不空虚。他有权有钱,又是个神气人。跑供销出身的人大多能抽会喝,他也不例外,好烟一天两包,白酒高兴起来能弄一斤,醉了也不武酒,就是上床睡觉。但这两年酒量有所下降,常醉,大概是年纪渐长的缘故,人不再少年了嘛,酒上到了该服软的时候了吧。但他生性好赢怕输,酒桌上还是硬撑,宁可委屈了肠胃也不委屈酒场气氛。酒上尚勉力维持,另有一处却让他极为沮丧:他的性功能也常常不支了,很难像青年时雄风凛凛,而且时间也不够长,很快就完了。他在外面新华书店买来书看,知道这症状叫阳痿、早泄,跟人劳神过度和耽于烟酒有关联。但身为厂长哪能不劳神呢,烟酒又不能戒,事实上也戒不掉。他就想主意治疗,暗地里不知吃过多少副猪腰羊淫牛鞭鸡卵子,但收效都不大,他就有些着急了。这两年不少朋友劝他趁年轻赶紧续一房,他也动了心思,但想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却不容易,又担心自己的生理功能……听说上海有一家大医院泌尿科有个专治这个的,他打算去看,但由于事忙,暂时先搁着。
春节前,张银富要去杭州医疗器械厂订购设备,带了供销科的高晨东和阿香一起去的。带阿香去主要是让她照顾自己,顺便也让小丫头见见世面,长长见识。阿香现在是他的得力助手,又像是贴身保姆,很有用,有点离不开她哩。他去年把阿香弄到厂里来,着实给他在本庄带来了好口碑和意外的惊喜。有一年清明,本族人到张家老坟祭祖,张银富看到前面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供桌前嗑头,一看是阿香,很虔诚,很利落,很乖巧,端庄又漂亮,当时心里一动:倒真是个小美人胎子哩,将来弄到自己厂子里来,说不定能培养成个人物哩。也只是一阵风的想法。几年后张银富有次回家,听父母闲话时,说到喜海巧凤两口子为女儿就业烦恼着呢,当即就跑过来把阿香承揽下来了。一家人欢天喜地的。他就又涌起一种成就感:他张银富现在是一厂之主,开开口就能决定一个人家的命运和喜乐;也是替祖(宗)争光,录的是张氏后代。他把阿香先弄在自己办公室里打打杂,这丫头居然灵光得很,没几天处理些事务就头头是道了,不比中专毕业的吴秋红差。不仅如此,她还天生会照顾人:只要他在办公室,茶水马上泡得好好地递上来了;他爱出汗,就经常把热手巾把子挤好了给他擦脸;有时候还替他把换下来的脏衣裳拿去洗,晒干了叠平了整齐地摆放在他的衣橱里;那些袜子团成球形,像孩子玩的小皮球,很有童趣哩。这次到杭州,他跟几个老朋友会面,在“西湖酒家”摆了一桌,酒喝到半中央,阿香就不准他喝了,要小高代喝。还对大家说叔叔身体不好不能喝多之类。桌上的客人都喜欢她,说这侄女儿赛过嫡亲的姑娘,贴己哩,懂事哩,可得好好栽培。他听了很是开心,说培养哩,培养哩。阿香对人好不是刻意做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天性就是这样。他就想,这姑娘将来嫁到哪家去,也是哪家祖上积了阴功,得了一个贤惠的好媳妇。
想不到今天庄上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祸事,不是他张银富在说不定真会出人命。焦明寿也太大意了,怎么弄个呆锁根去烧火,真是找事做!这下赔惨了。想想那些女子也太狼狈,精赤条条的,像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似的,倒把那些粗汉光棍饱了眼福沾了便宜了。——居然还想上去抱阿香!是他们抱的吗?当时他血都涌上头顶了,狂怒地吼了一声,才止住了那么多伸出的爪子,把要晕倒的阿香抱回家去。这孩子软塌塌地搂着他,双目紧闭,那当儿张银富心里涌出的真是一种父亲般的感觉,只管气吁吁急匆匆往家里跑,可千万不能让这受了惊吓的孩子冻坏啊。挣着余力挨上二楼女儿的卧房,张银富累得差不多要虚脱了。把阿香往床上放时,腿一软往前一探,竟把胖脸压上了她的胸乳,惊吓得自己差点跳起来。他在为阿香盖上鸭绒被时被这光裸的胴体震住了。这是一个十九岁女孩子青春的裸体呀!纯洁的处子之身,珠圆玉润,玲珑剔透,丰腴饱满,跌宕起伏。满眼富饶春色,人间极品。他阅女子多矣,何曾见过如此精美纯洁的裸体!他的眼风急忙忙地从上到下一掠而过,如浏览着一页风光无限的画报……突然感到裆下已硬如熟铁!老母亲颠颠地跟上了楼,他如梦方醒,赶紧把鸭绒被盖上阿香,吼叫着要母亲去弄姜汤……
晚饭老娘弄了不少菜,但张银富吃得很潦草,这里搛一筷子那里掏一筷子的,倒像个孩子,跟他平时神定气闲雍容的厂长气度大相径庭,有些魂不守舍。中午喝剩的大半瓶“剑南春”,老父亲只啜了两小杯,全进了他的胃袋,喝水似地。用茶杯喝。父亲说“:冷酒伤胃,在家里,慢慢喝。——莫太急。”他还真有点儿急。吃过饭打热水洗脚,茶不喝电视不看就上床熄灯睡下了。下午庄上的失火救人事件太戏剧性了,让人惊心动魄,又让人心旌摇荡,他要做一只黑暗中的水牛,慢慢反刍一遍:细细地,完整地,体会其中的滋味。回忆的幔幕刚刚拉开,仿佛就有一只婴儿绵软的手牵他拗起身来,引领着他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女儿卧室,裹进那床粉红色的鸭绒被窝中。他是想让回忆具有一种“现场感”。不是吗,仅仅在几个小时前,阿香赤身裸体地被他轻摆在这张床上,他的眼光鸡毛掸子似地扫过那些精美的山峰、平原、盆地和沟壑。显山显水。好山好水。不是吗,这空寂安宁的房间里分明还游动着她的体香,如他一个人在门窗四合的办公室里抽烟时飘起的青青淡淡的缕丝,水中荇草似地缓缓摇摆着纤纤腰肢。又如灵魂在梦中曼舞。若有若无,似断还连。他在夜的浓色里狗一样猛嗅着鼻子,极其小心专注地捕捉着这温暖干净又带着些甜丝丝的信息。这信息像个顽皮的精灵,逗着他。有时如牵着手下凡的七仙女,衣带飘飘,连袂而至;有时却戛然而止,如手掌按上了响锣。与他绷紧的感觉神经捉着迷藏。张银富好急。情急生智,他突然悟到了这香气不正是从他身上盖的鸭绒被里钻出来的吗——游鱼似的!他赶紧把头缩进被中,胡乱地四面掖好,把自己团成一只海龟,蠕动着的棕熊。这下好了,他浸入了整个芬芳的世界,像羊水浸裹着的婴儿,感到温暖,安全,宁静,通身舒泰。如一块干涸的薄地,濡吸着汩汩流来的清泉,听得见“滋滋”地吞咽;如一块匮乏电能的蓄电池,刹那间接通了电源。他惊奇地发现胯下涨潮了,扬起了风帆。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这样了,好像回到了二十岁。多长时间了,他总是疲软和无力,平添了多少烦恼和无可奈何!他可以堂堂正正傲立于大庭广众之中,却无法驾驭这男性的图腾,让它挺拔和驰骋。而现在,氤氲在这片芬芳中,他的一切,像大地春回,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他亲爱地摩挲着它,像面对一件久而复得的宝贝,牛喘着,热汗淋漓。
他像一根皮筋瘫软在床上。瘫软如泥。灵魂化为万道光芒,炸开,飞逸。他心满意足。宛若登仙。
“难道阿香的味道是开启自己这把锈锁的钥匙?”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别瞎想,她只是个孩子,比你小十八岁!”
“她是你侄女!”
“你怎能闻着她的气味手淫?你也真够畜生的了。”
——在睡意袭来的最后蒙眬中,张银富残留的意识中这样地喃喃呐呐。
6.
正月二十六,这天是惊蛰。
早上天还没大亮,睡在吴窑药厂南湖边小别墅里的张富银就被一阵滚过来的闷雷声弄醒了。他侧耳听着像静夜里大型载重货车碾过路面的隆隆声,忽然翻身坐起,看着未合好的绛紫色天鹅绒窗帘透过来的朦胧天光,心潮激荡:春雷,你如期而至!——“惊蛰至,雷声起”,预示着春天真正地来了,预示着天地万物从严冬的蒙昧中苏醒,萌动,生长,重焕勃勃生机,预示着今年的风调雨顺,六谷丰收。
张银富想,不偏不倚,惊蛰响雷,这不仅是农事的吉兆,对于工业——对于他这个药厂——也应该是个福音吧。展望1986年,早已安排在他计划书中的一切是不是也会像庄稼一样次第成熟和加倍地收获呢?春雷涌动,春风劲吹,每个企业家都要像春天里的白虎一样抖起凛凛神威,开创事业,为国家,也为自己。
他觉得,为了黎明前的这阵春雷,今天要找几个朋友高兴一下。
晚上,细雨濛濛,华灯绽放。吴窑老字号饭庄:“望海楼”。
二楼的一个包厢里热闹喧哗,觥筹交错,菜香扑鼻。上菜的服务员们走马灯似地穿梭着。吴窑药厂厂长张银富宴请镇委书记陆天华、派出所所长徐大鹏、吴窑卫生院院长李玉生、棉加厂财务科长沈祝寿(阿香的姑父)一干人等,全是吴窑的头面人物,也是好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桌人可以说是吴窑的精英了吧。还有位似乎不相干的人端坐在张银富和沈祝寿两人之间,却是酒桌上的亮点——她就是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