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秀平妈,存扣和秀平上了路。秀平今天格外高兴,一路上又说又笑地,还老抢在存扣前头走。中午,趁着天暖她又洗澡了,换了件水红色的春秋衫,配条新蓝裤子;脚下是一双洗得雪白的田径鞋。她笑着闹着,跳跳蹦蹦地,那两条大辫子像活的似的,在她屁股上磕碰着,撒着欢儿,晃来荡去。存扣难得见她这样子,疯得跟孩子似的。但存扣喜欢她这样,看她兴高采烈地,他的心里也涌满了暖洋洋的柔情。这些天来他对秀平格外依恋了,夜里老想她,想她的模样,想她的声音,想她的笑,还想……总之,想她的一切。虽然每天秀平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可还是想。他都有些要笑自己了:我咋这个样子呢?秀平跟他在一起,有时像姐姐,有时像妹妹,有时那眼神那口气甚至有点像……妈妈了。秀平让他太迷恋了。有时他看着秀平的俏模样,心里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她就是和我相爱的人吗?她就是日后跟自己结婚一世都不分开的那个亲爱的人吗?他太爱秀平了,爱得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了;如果有哪个对秀平有什么不好,那他跟这个人拚命的心都有。秀平是他的小爱人,是他的,是他的亲人,做什么事,只要望到秀平,他的心里就无比的安宁和踏实。他已离不开秀平了。
这当儿,存扣在秀平后面走着,秀平高挑婀娜的身条儿在他眼前一览无余,让他欣赏个够。青春妩媚的秀平出落得像一朵才开的月季花,让他看也看不够。他看她挺括的裤子里包裹着的浑圆丰满的屁股蛋儿两边一扭一动地,像藏着两个活兔子,不由就想起那天无意中看到她洗澡的情景,他的腹部就有了种酥软的感觉,那里竟不自觉地有点蠢蠢欲动起来,赶忙落下脚步,躲在高梁秆后面撒了泡尿。
存扣撒了尿正系着裤子,前面传来秀平着急的叫声:“存扣,存扣!你哪儿去啦?”忙从高粱后面钻出来赶上去,嘴里应着:“我小便呢!”秀平就嗔他“做啥不说一声啊”。她一想这事他咋个好意思说唦,小腹一紧,竟也有些尿意了,便红个脸对存扣说:“我也要尿了。你替我看着人啊。”也拨开高粱秆儿,踩下路坡。这路下面是一片收获过的山芋地,翻得疙疙瘩瘩地,秀平怕不掩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那里长着芦苇,她要钻那里面撒。可一到那里看芦根间长满了草,怕里面有蛇,没奈何,掉头朝上面路上的存扣喊一声“你莫偷看呀”,就要蹲在山芋地里解决了。
哪知解下裤子刚蹲下来,一泡尿还没开头呢,秀平面前的草棵子里慢吞吞爬出一只拳头大的癞宝来,看见前面有个人,便停了下来坐着,气定神闲地拿两个圆眼睛瞅她。秀平被这绿莹莹的丑东西吓坏了,她尖叫起来,拎起裤子喊:“存扣!存扣!快来呀!快来呀!”存扣正老老实实背着这边替她站岗呢,蓦地听见秀平狂喊乱叫的,忙回转身拔开高粱就冲了下去,一看是只大癞宝,只一脚,射门似地,把它踢进芦丛里去了,气咻咻地说:“一只癞宝,又不咬人,怕啥?我还以为碰到蛇呢。”看秀平拎着裤子惊魂未定的样子,便笑:“尿过了没有,系上裤腰带走啊。”听存扣一说,秀平便觉得小肚子疼,难为情地说:“没、没有哩……你转过去。”见存扣背过身去,也顾不得羞了,蹲下来裤子一褪,哗啦啦就尿开了。
憋得久了,又受了点惊吓,这泡尿撒得真是畅快,提起裤子站起来,秀平还舒服地打了两个尿惊。系好裤子,见存扣还直直地站着,便说:“好了,走啊。”
存扣一醒神地样子:“啊,好了?”转头对着秀平撒的尿古怪地看了一眼,说:“那……那走吧。”
两人上了路,秀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在存扣后面,忽然看见存扣两个肩耸呀耸的,在咕咕地偷笑呢,不由大羞,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呀!”
存扣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四十九!”
秀平说:“什么‘四十九’啊?”
存扣终天忍不住哈哈笑开了:“我是说你一泡尿尿了四十九秒。”
“妈哟,坏小子!”秀平冲上去拿拳头打他,“难怪聚精会神呢,数人家女伢子尿尿,不要脸喔!”
存扣边躲她的拳头边笑,还更说:“尿劲还挺大的,把土都冲出个洞来哩!”
“没得命喔,下流喔!”秀平听他这样说脸臊成一块红布,更是追着打他。存扣东躲西蹦着,猴儿似地。
秀平见打不着他,突然站下来,说“不来了,不来了!”,嘴嘟着,脸对着高粱,狠狠绞着自己的辫梢儿,生气了。
存扣一看不好,知道玩笑开大了。站在秀平旁边,拿眼偷偷睃她;想逗她,又不敢,僵在那儿。
秀平看存扣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尴尬样儿,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转身用俩拳头直擂存扣的胸:“我叫你使坏!我叫你使坏!”
存扣见她是假装生气呀,一颗吊着的心才放回了原处。站在那儿不躲不闪,任她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捶得嘭嘭响,看着秀平直咧嘴。秀平刘海儿蓬散散的,脸蛋儿粉朵朵的,黑眼睛水亮亮的,嗔他,嗲他,娇憨可爱,美艳动人。存扣被她捶得浑身舒泰,捶得飘飘欲仙,捶得心花怒放,捶得血脉贲张,竟不由捉住秀平两个雪白的手腕儿,只稍微一带,秀平就嘤咛一声,跌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眼不肯丢手了,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的肩窝窝,不说话也不闹,要死似地心跳气喘。
存扣胸前赖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人儿,浓郁的女孩子好闻的体香直往他鼻孔里钻,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开强健的双臂紧紧地回搂住她,两个青春的身体就贴在一起了,两个人的唇儿就胶在一起了……
6.
好时光容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寒假。
腊月二十四,是外面做营生的人回家过年的最后期间了。因为这天是“送灶”,马虎不得的。灶王爷升天述职,只要他老人家在玉皇面前哼一声不好,你这主家可就有受的了。你敢不回来?你敢不忙着打扫灶间,焚香点烛敬他?你敢不做糖馅团子黏着封着他的嘴?不敢。农村人不敢。他们要奉承灶王爷“上天奏好事”,然后“下界保平安。”
存扣妈桂香就是这天下午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虽然身子疲惫,却是满面春风,欢天喜地的样子。因为回家了嘛,过年了嘛。她笑眯眯地把从外头带回来的各种年货往下卸,一面问月红:“存扣呢?存扣呢?”
月红一面帮妈接东西,一面笑着告诉她:“他呀,一早就上八队了。在秀平家玩呢。”桂香有些诧异:“哪个秀平?”月红说就是八队的那个秀平啊,他同学嘛。接着又一五一十把两个小东西相好的事说给她听了,把个秀平夸得七仙女下凡似的,又俊俏又懂事能干,对存扣又好。桂香说:“瞧你说的,不就是来娣家的那个黄毛幺丫头嘛,我见过,又瘦又小,我看不咋的嘛。”存根在旁插一句:“妈,女大十八变嘛,这丫头确实出落得不丑,通庄都难找。”桂香半信半疑的样子,说:“果真好,我也不反对,反正要跟他寻人。就怕小人儿弄得心花花的影响学习,这是大事情。”存根说:“没事没事,考得蛮好,两个人都是班上尖子。”“好,叫存扣明儿把姑娘带家里来让我看看。”桂香说完兀自洗澡去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就把秀平带家里来了。桂香正好上大街上买鞭炮纸烛,回来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姑娘正坐在太阳底下埋头洗着一大桶衣服呢,两个大辫子挂在肩下,大红毛线衣袖子捋到肘弯,露出雪白的手臂来,在搓板上熟练地洗搓,见人来了,头一抬,桂香的眼都瞧直了。饶是她在江湖上走南闯北,也极少见过这般标致的妹子:粉白娇嫩的瓜子脸上一双水溜溜的大眼睛,挺鼻梁,小嘴儿,齐着眉毛的刘海儿因洗衣服弄得有些蓬乱,渍在亮堂堂的前额上,平添了几分娇媚。秀平见存扣妈回来了,忙站起来,嘴里轻轻地却是脆生生地唤一声:“姨娘,你家来了!”两只手局促得不知道往哪摆,水滴滴的;脸羞红了,像飞上两朵桃花。这一站桂香更是惊喜:这娃儿,长腿高胸的,腰肢又条苗,端地生得又清爽又有福相,真是个美人胎子哩,我家存扣倒是有眼光哩。心里高兴,嘴上也就甜了:“哎哟喂,是秀平乖乖啊,到我家里来哪个叫你洗衣裳的唦!”
“妈,是我叫她洗的。”屋里月红答腔道,“我看秀平在屋里六神无主的,就叫她帮我洗下子衣裳,我腾出来收拾收拾准备中饭哩。”
“你也真是的,秀平是客,哪作兴啊!”桂香笑吟吟地进屋去,把篮子里的香纸蜡烛和炮仗挂鞭一一放在条台的菩萨面上,回头见秀平又坐下来吭哧吭哧地洗起来了,就招呼她:“先别洗了秀平,家来,姨娘和你谈谈家常。”
秀平就进屋来。桂香叫她坐在门槛边一张大凳上,有太阳晒着;自己拿张小矮爬爬凳坐在她面前,亲热地把秀平一只手抓在手里,口里赞道:“小手儿又白又软和,还是馒头手哩!”问长问短。秀平有些扭捏,头吭着,听她问一句答一句。当桂香问到秀平生日时秀平却不响了,月红在旁边插上来:“妈,你怎问人家八字呢?”桂香呵呵笑了:“我到忘了,不问,不问。”但秀平又说了:“是九月十七。”桂香说:“好啊,收稻时养的。不丑,不丑。”月红说:“妈,你又学算命哪!”桂香大笑:“妈不会算命,但妈看得出,这丫头好命相!”
这时存扣躲在房里手里假装拿本书,其实在侧头斜脑地听外面的声音呢。当他听妈跟秀平谈得甚是契合投缘,妈笑得咯咯地,心里就欢喜得不得了。
吃中饭了,秀平抢着上锅装饭,桂香替她端碗。最后盛汤了,满满一大盆,桂香上去接,秀平说不用,左手稳稳端着,转身又顺手在筷桶里抓了一把筷子,进了堂屋,平展展地把汤盆放在桌上,替大家分筷子。桂香跟在后面看着,眉开眼笑的。
吃饭时桂香说存扣吃相不好,吧嗒吧嗒嘴,猪似地,不像人家秀平,文文雅雅,一点儿响声都没有。说得两个人脸红彤彤的,一个是羞愧,一个是害羞。桂香接连搛几块肉往秀平碗里装,秀平说不要了不要了,又把肉搛给存扣和小俊杰。俊杰上一年级了,平时月红和存根都惯得不得了,把他养得肉墩墩地,特别爱吃肉。他来者不拒,一口一块,吃得嘴上都是油。桂香就说:“秀平你不要跟他们客气,你要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秀平说:“我怕胖呢。”桂香说:“瞎说了,女伢子哪有不长肉的,我做姑娘时称过一百四呢,人家都喊我小胖子。古语说,‘好女一身膘’嘛!“存扣蓦一声问道:“那好男是什么呢,妈?”“呆儿子,‘好男一身毛’嘛!”桂香脱口而出,存扣听得脖子都涨红了。秀平也捺不住用手掩住嘴咕咕地笑了;存根一口饭还在嘴里呢,一扭头笑得咳咳地,饭米喷了一地,引来门口的鸡子争先恐后地进来抢着啄食。
吃过饭秀平又是抢着收拾。坐了一会儿,秀平说要家去了,说好了今天掸尘的。她哥昨天也从扬州回来过年了,因为腿不好,登高爬凳还得靠秀平。
桂香就进房拿了两包茶食出来,又把一个红纸封儿往秀平手里塞。秀平躲闪着不要,桂香就说:“乖乖,应该要的,不作兴不要——过年还有呢。”硬塞在秀平口袋里了。
过了两天,桂香就跑到老八队去找来娣了。来娣一看到一脸笑的桂香就晓得她的来意了。两个大人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起两个娃儿的事来,好像这亲先前订妥了似的,笑得咯咯的。桂香说:“这两娃可真天生的一对,龙是龙,凤是凤,天下难找——我晓得得晚,没准备,又是过年,反正我们两下大人说白了,也不急,等放暑假找个三媒六证把亲订了,多弄几桌酒热吵热吵!——一切我来,你就别烦了。”秀平妈乐得合不拢嘴:“有你这个大能人亲家,我烦什么。不烦不烦,一切听你的,你安排!”
1.
秀平是开春以后开始流鼻血的。开始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续有了几次,就对存扣讲了下子,说大概血流多了,头还有些发晕呢。存扣问她是不是“破鼻子”啊。秀平说不是不是,以前没流过。存扣说这就邪门了。这血金贵哩,流多了就贫血,贫血了就头晕,要看。就陪秀平到校医那儿。校医说没事,说这是鼻粘膜干燥板结的缘故,起春的风比较干嘛。抠了揉了就容易出血。要她平时多喝点水,又开了几支红霉素眼药膏,叫秀平往鼻子里涂搽。存扣感到奇怪,问治鼻子咋用眼药膏呢。医生说,可以,主要是用来湿润鼻腔的。
秀平按照医嘱每天搽鼻孔两次,不是十分管用,还是又流过两三次。存扣:“这怎么好,我和你上镇医院去看吧。”秀平说:“先别忙,再等几天,参加完县运动会回来再说吧。”
可存扣心里总是有点忑忐。
2.
比赛的日子到了。那天运动队上的是下午一点半的船,学校距县城80里水路,要开四个钟头。这是秀平第一次进城,她笑着对存扣说,长这么大她还没去过离家三十里路开外的远门哩。在轮船上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跑到前跑到后的;手攀着舷窗朝外张望,看到新鲜的就嚷着要存扣跟她凑在一起看。看得累了就靠回椅子上,在机器的马达声中唱歌儿。歌不唱了就把存扣手拉过来用指甲钳替他剪指甲,剪过了用背挫细细地磨,修得圆溜溜地。没个闲时。
吴中运动队下榻在县杂技团招待所。晚上吃饭时一桌子好菜,农村孩子有好多名儿都认不得,更别说吃过了。比如红烧马鞍桥,糖醋排骨,炒精片,炒三鲜。虽然乡下也有这些原料,但哪里烧得这么精美和奢侈。真是大开眼界又大饱口福。也不晓得学校怎么舍得的——奉承他们拿名次哩。一上来个个还文雅雅的,以后看有两个初中的小队员筷子不住地伸,大家也就不客气了,争着往碗里搛。存扣见秀平喜欢吃那种叫“扬州狮子头”的大砧肉,忙拿着她的碗替她又舀了一个。到最后简直有点像抢了,以至坐在旁边圆桌上和田垛中学的老师一起喝酒的黄教练不得不走过来干涉:“不许抢!像什么样子!”
吃过饭黄教练让大家出去在附近走走玩玩,不许走远,8点半前要赶回来开一个赛前讨论会,然后——“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孩子们高兴极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结伴出去了。
存扣和秀平走到附近的英武路上,虽是条老街,但两边店铺林立,彩灯闪烁,路上人熙来攘往的。见没人跟着,存扣任秀平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来拐去的。存扣十四岁时来过县城一趟,所以对县城的热闹地方他是知道的。他要带秀平到英武路顶头,那里有个“胜利剧场”,剧场前有个小广场,四周开了各式各样的店,灯光亮灿的,是县城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
水乡农村不通公路,自行车很罕见,但城里就不稀奇,路上穿穿的。听后面打铃声,秀平就让人家,东躲西躲的很是狼狈,反而叫后面人无所适从,骂了起来。存扣就告诉她,听到后面打铃你走你的,人家不是要你让,是提醒你后面车来了的意思。秀平有些气恼,说:“我哪知道啊,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