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开班会时唱歌节目就只挑了阿香。阿香的父母曾是公社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阿香从小受他们影响,也很爱文娱。她性格活泼,班上宿舍里有她就有笑声,就有歌声。她还会两手口技,和同伴们上街玩时时,冒不丁来声狗叫或猫叫,微妙微肖,常常吓得路人一跳,纷纷拿眼睛往她身上招呼。她无所谓,哈哈笑,跟男孩子似的。她生得胖乎乎的,但她的胖一点也不蠢,很瓷实,显得娇小玲珑。皮肤柔嫩而腻白。圆头乖脑的。她看人的时候喜欢注视着你脸看,好像探寻什么似的,样子特别的纯净和天真,非常惹人欢喜,教人心动。选她上台表演是最好不过的了。她给自己准备的节目是郑绪岚唱红了的《太阳岛上》。徐老师要她当着全班同学先唱一唱,她就唱,声音特甜美清纯,有几处高音她也处理得很好。其实再高的音似乎也难不到她,同学们在教室里听她唱过陈冲主演的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我爱你,中国》,高音更高更多,照样唱得下来。
至于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诵是徐老师主动点将的。上了那趟公开课,徐老师知道存扣处理诗歌的感情和分寸把握极好,嗓音又非常有磁性,好听;而秀平是班上最漂亮个儿也最高的女生,两个人往台上一站真是最佳搭配,肯定能抓住全场的眼睛,一炮打响。
但又有同学提议,存扣也会唱歌呢,他们到棉加厂浴室洗澡时听他唱过,跟音箱里的差不多呢。徐老师喜形于色:“真的?”又咂咂嘴,说:“可惜每班只准报三个节目。”
这时阿香就说:“叫丁存扣跟我唱二重唱就是咧。”
大家一致同意,说这个主意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徐老师对秀平和存扣说等会儿我去翻翻报纸,看有什么合适的诗歌。存扣说:“我自己来写!”
徐老师就笑着说:“更好啊!”
秀平把头扭过来看他,一脸的兴奋。
晚自修结束后,存扣等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拿出稿纸来,跟对面的秀平说:“你先去睡觉,我今儿要弄到半夜呢。”秀平就吐吐舌头,笑着说:“好,不影响大诗人创作。”收拾桌子出去,在门口回过头来对存扣捏捏拳头。存扣知道她在鼓励自己写好,抿着嘴唇朝她使劲地点头,表示很自信。
教室里就只剩下存扣一个人,四周一片安静。校园睡了。罩子灯的光晕笼着存扣的脸,青春而庄严。他诗情汹涌,热血澎湃,一行行诗句从他的笔下汩汩流淌——
致十月
(合)送走了繁花似锦充满希望的春天,
告别了葱葱郁郁热情似火的夏天。
你来了,你姗姗地走来了,
——共和国的十月!
(男)你来了,
你从广袤的希望田野上来,
带着金色的稻谷和银白的棉花……
你从农民伯伯爽朗的笑声中来,
他们舒展的眉梢间写着丰收和富足!
(女)你来了,
你从隆隆轰鸣的城市工厂里来,
你开放着钢花的火红,你带来了车流滚滚……
工人叔叔神奇的手指间,
千百样产品流向祖国的万水千山!
(男)你来了,
你从辽阔的大海上来,舰队在太平洋上划出白色的犁痕,
你从茫茫的戈壁上来,铁骑滚滚如涌动的奔雷,
你从蔚蓝的天空中来,银翼掠过如同急遽的闪电……
海陆空的中国军队,向世界喊出了东方的凛凛神威!
(女)你来了,
你让农贸市场滚涌着熙攘的人流,
你让百货公司的柜台琳琅满目……
兴旺发达的祖国商业啊,
把全国人民的生活装点得五彩缤纷!
(合)而我们也来了啊,
在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拂下,
我们是教育百花园里盛开的小花点点;
我们亲爱的老师,如同十月的艳阳,
把他们爱的光辉无私地奉献!
美丽的校园里,书声琅琅,歌声嘹亮,
少男少女把他们的理想成长,
待到走出校门的那一天,
我们要把成功的果实捧给老师们分享!
(男)啊,美丽的十月,
(女)啊,成熟的十月,
(男)啊,希望的十月,
(女)啊,丰收的十月,
(合)啊,祖国的十月——
我!爱!你!我!爱!你!
祖国!十月!
存扣写完最后一行时,那个感叹号把洁白的稿纸戳了一个洞。汹涌的诗情让他不能自己。他热泪涟涟。他在空荡的教室里吟诵了一遍,声音凝咽,几不成调。他激动,他兴奋,他喜悦。他想不到自己能够很顺畅地就把这首充满激情和美感的诗歌“拿”下了。这是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田泌出的涓涓甘泉啊,他把对祖国、对人民、对人生的感恩和热爱全都织进了密密的诗行!
文娱比赛开得非常成功,各班都拿出了自己最精彩的节目,高潮迭起。轮到高一(乙)班上场时,肖骁一路“擒敌拳”打下来,底下喝采声一片。当时正值港台武打片登陆大陆之初,肖骁跟他当侦察兵的小舅学的这套拳满足了年轻孩子们的猎奇欲望,自然倍受欢迎。
轮到存扣和秀平往台上一站,底下一千多师生竟一下子鸦雀无声。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男的英俊,像一棵挺拔的松,女的俏丽,如一株婷婷的柳;一样高挑挑的身材,一样青春沉静的容颜。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哪。他俩敛气凝神,稍稍酝酿一下情绪就朗诵起来。天哪,这声音是从这两个孩子嘴里出来的吗?男声饱满、浑厚,女声深情、甜美;男的语速起伏跌宕,如泉走山涧,女的声调清丽婉转,似莺鸣河谷。美好的声音跳动着,如缠着红布的鼓棰,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激动,感奋,不能自已。几个老教师摘下眼镜,用手帕揩着泪花,嘴里喃喃着:“太好了。太感动人了。”对于这些经历过共和国苍桑的老人来说,这两个同学的诗朗诵拨动了他们内心里那根敏感的弦,使他们达到了共鸣。
掌声甫绝,这边秀平还没走下台阶呢,下面的阿香已抢着跑了上去。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存扣身边,娇滴滴的,像只小鸟;脸上绽着灿烂的笑容,阳光普照似地,一下子把全场人的情绪再度调起。他们唱的是谷建芬词曲的《清晨,我们踏上小道》,这时候,存扣庄重的面孔上漾起了微笑,尽管有些拘谨,却显出朴实可爱的一面。那阿香就不同了,她活泼、顽皮的样儿,头动,身体也动,大眼睛左右顾盼着,和台下的观众尽情交流,妩媚而天真。她个子矮,和存扣对视时只能仰着头够着,少女可爱的稚气毕显无遗。她看到哪片,哪片人就骚动起来,好像这女孩儿是盯自己瞅哩。几个老先生嘴都合不拢了。她唱得十分轻松,那些歌词和旋律就那么玲玲珑珑珠圆玉润地从她的小嘴儿里面蹦蹦跳跳出来了。这本来是一首很有节奏的校园歌曲,没人不会唱的,等他俩唱到第二段时,底下的人都不自觉为他们拍手打起了节拍。这下更不得了,阿香牵起了存扣的手,像牵着哥哥的小妹,撒娇似的唱,还偷空儿调皮地往存扣脸上睃眼。曲子终了,阿香倚在存扣身边,手却还牵着。存扣甩了甩,竟没甩掉。台下掌声如潮水,笑声喧哗声把小操场都抬起来了。
5.
这次学校的文艺表演使得全校同学都认得了存扣,走到哪都有学生指指点点的。他在操场上训练有很多人围着看。他打篮球赛时更是拥有最多的支持者。那些低年级的小女生对他极是崇拜,每当存扣带球或突破时,她们脸上的紧张一览无余,投中了则一起“呜哩哇啦”地喝采欢呼。高中的女生则相对矜持一些。那时学校搞了个高中部篮球循环赛,只要有存扣上场的比赛,总有几个高中女生来捧场,微笑着追随场上存扣的身影,并互相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会怀春?”存扣这样英俊优秀的少年在吴中的出现,满足了这些青春女孩的绮念和幻想,原本正常,是健康和美丽的。
但是有两个人却对存扣冷淡了起来。这就是秀平和阿香。自那天文娱比赛后,秀平就对存扣绷起了面孔。虽然他俩还说话,却总是要存扣先主动开腔;晚上也还拼桌子对面坐着,秀平能整晚不说话,吭着头做她的作业。这真让存扣纳闷,不知啥地方把她弄气了。想问她,看她一脸的清峻严肃,又不敢。而那个小阿香(这是存扣对阿香的叫法。虽然阿香只比他小一个月)原来遇见他老早就笑容满面打招呼了:“你吃过了呀?”“你上哪儿呀?”可现在多远瞧见他就绕开了,像是怕他似的。存扣就惶惑,有时就站在那盯着她的背影看。有时恰巧遇见她回头,那目光中有一种幽怨、凄迷和蒙眬。
其实存扣不晓得,文娱比赛后,本来很要好的秀平和阿香之间发生了一场冷战。那天上宿舍,阿香看见秀平就开心地说:“秀平姐,你今天和丁存扣配合得可真好啊!”秀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你配合得好!”把阿香噎得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秀平边梳头边说:“多亲热呀,彩排时咋不见你俩拉手的呢?”
阿香刚想争辩,同室的女生们向她悄悄摆摆手,她们看秀平冷若冰霜的样儿,怕她俩吵破了脸,意思叫阿香让一下。两个人睡上下床,本来是很要好的一对姐妹嘛。女孩们都很善良。
阿香感到很委屈,小嘴一扁泪就涌出来了,往床上一趴抽噎起来。秀平也不看她,爬上上铺,重重往下一躺,拧开她的袖珍半导体来。
这次秀平真的是吃醋了!本来她对存扣在学校里乱交朋友和随便张扬自己就不大高兴,她觉得存扣升了高一,反而不如以前在初中朴实了,弄得学校内人人皆知,像个校花似的。她就很不放心,为此她还不止一次劝存扣少到操场上训练,反正咱又不考那劳什子体校,你的目标不是想上复旦中文系将来当作家吗?她也晓得不能怪存扣,做同学这么多年,她晓得存扣的优秀和善良,她晓得一个人的优秀是没法藏没法掖的。可是她就是不高兴。她要存扣总是和她在一起,只和她一个人好。因为存扣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她不准别人觊觎,她容不得别人分享和染指,他是她的,她秀平的!
所以她这次决定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她不仅抢白了和她好得一个人似的阿香,而且憋着自己就是不搭理存扣。虽然他看见存扣被她弄得脑闷愁肠极其苦恼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想撤消冷战,但她还是果断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于一个聪明女子的心计,她明白这真的是一场战斗,是一场严肃地捍卫自己的战斗,她必须坚持下去,要存扣深刻地接受一次警告,直到他开窍了醒悟了向她保证和承认“错误”为止。她不怕自己会被动,不怕存扣无动于衷,她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对这场没有声音的战争她有十分的把握,只要她坚持住,最后的胜利就是她的。她不能功亏一篑。
但是对阿香来说,她和秀平是两个类型的女孩,极其活泼,没有心计,率情率意。这场突然而至的变故使她几天来心灵备受折磨,如同虫噬。她不再快乐,整天闷恹恹地,大眼睛茫然着,小圆脸竟消瘦了,憔悴,让人生怜。
可她娇小的身子里却藏着倔强的潜质,当她感到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她决定和秀平主动谈一次,彻底地交一次心。能够解释好了冰释前嫌最好,她们还是好姐妹,如果谈不拢,那她就决定不再为这件事难过和苦恼,以前咋样还咋样!同班同宿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像个仇人,她秀平做得出来我阿香做不到,我不拿人的不欠人的为什么要捧着别人的脸过?我为什么为这点事就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学习?
6.
学生的晚饭就是二两粥。轮流的值日生到食堂里几十个打好的粥桶里寻出自己这组的号头,把桶端到宿舍里分。大家就拿出自已的瓷钵子,值日生把粥搅匀了,你一勺他一勺地匀。粥菜都是自己带的,有的装在罐头瓶里,最好是装在一种麦乳精瓶里,瓶儿大,盖子又好拧,装上一瓶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当然这是指普通的咸菜——倘哪个同学带来的是大椒酱渍的炒黄豆或水咸菜煮炒蚕豆之类的美食,那他(她)保不定星期三都吃不到。一个宿舍就是一个小社会,好同学之间好东西是分享的,大家争着上来要,你一勺他一勺,不禁分的。当然,这次我吃人家带的好东西,下次我也要找机会带好的让人家吃,礼尚往来,彼此有数,好朋友总是吃来吃去的嘛。
星期一在宿舍里吃晚饭时,阿香从床下拿出她的粥菜来,这是她叫奶奶亲手给她做的,大椒酱渍炒青黄豆,里面还加了生姜丝儿和腌菜瓜丁儿,淋上了整一勺小磨麻油呢。瓶盖一扭,满宿舍都是香味。阿香笑吟吟地说:“今天我吃客了呀。”女孩们一下子端着粥盆围上来,嘻嘻哈哈地,像要饭花子纷纷把粥盆举到阿香面前,叫嚷:“先搁把我!先搁把我!”
阿香却转到秀平坐的床边。刚才同室的女生们簇上阿香的时候只有她没动,她和阿香几天不来往了嘛。阿香站在秀平身边,把拧开的菜瓶儿凑她面前,说:“秀平姐,你先搁!”
秀平显然没有心理准备,有些发怔,正在拔粥的筷子停下了,坐那儿不动。阿香脸都红了。一边的女生就说:“秀平,你搁呀,跟她客气什么呀!”“你不搁我们也吃不到呀!”她们看出了阿香的用意,在一旁欢天喜地地起哄、撺掇。
秀平脸上也有些红,迟疑了一下,终于向瓶里伸出了筷子,阿香连忙抖动着瓶儿往下倒,秀平忙说:“够了,够了!”阿香也忙说:“不够,不够!”
这个晚饭大家吃得十分香,整个女生宿舍飘浮着快活的笑声和诱人的香气。
吃过晚饭,阿香对秀平说:“秀平姐,我有话和你说。”
旁边的女生很识趣,纷纷走了出去,把她俩留在宿舍里。
或许是二两热粥刚刚喝下肚,或许是阿香的奶奶做的小菜辣的,或许是面对面坐在下铺的两个女孩儿心里都存尴尬,总之她俩脸上都红扑扑的。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阿香先开口了:
“秀平姐,我先向你打个招呼,那天,是……是我不对。”
秀平没吱声。脸看着旁边。
“那天我俩……不,我和丁存扣唱二重唱,没想到受那样的欢迎,台下人一鼓掌一嚷嚷,我就……”
“你就拉他的手了!”秀平接她的话茬。
阿香满脸涨红,眼中有了泪光:“是的,是我激动了,我拉他手了,是我发昏……了……”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阿香抬起头看着秀平,声音有些大起来,眸子里泪花盈盈,“歌唱到那份上,我全不知我为什么要拉他,我是自然而然的。就是换上别人说不定也会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秀平冷笑一声:“是的,你没有别的想法,你是自然而然的。我看是你爱上他了,才自然而然的!”
阿香脸上煞白,却突然出奇地冷静下来。她收住泪,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平静如水。她看着秀平的脸,说:“秀平姐,既然你把这话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怕要把我心里的真心话都说给你听一听。我说过了随你以后睬不睬我我都无所谓了,只是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你刚才说我是爱丁存扣,我不哄你,我也不哄我——我爱,我确实是爱。”
秀平睁大了眼睛。
“你别急,听我说。做女孩的长到我们这么大,看到哪个好小伙不动心,那是撒谎。你第一回把丁存扣带到我们宿舍时我就爱上他了,当时你告诉我们他是你表弟。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丁存扣这样又英俊学习又好块块都好的男生,他简直是我等了许多年的人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都被他迷晕了。我相信我们宿舍里的女生没有哪个不爱他。我白天看他,做梦都在想!
“可是我们很快就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表姐弟,你们只是同学。但你们是一对相爱的同学。你们说是表姐弟只不过是便于你俩好在一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