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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爱是一颗尘埃

二十多年后,我成了一个糟老头,枕边人也已是两鬓斑斑。孩子们在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大厅设宴,为我们庆祝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

我和妻子在众人的注视中亲密携手走到舞台中央,发表了现场致辞。台下的闪光灯此起彼伏,记者开始提问:“二位是城中著名的模范夫妻,不仅经营了全省最大的连锁餐饮,三名子女也个个是人中俊杰,请问什么是你们保持恩爱的秘诀,让感情二十五年不变的同时取得事业家庭双丰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问题:“秘诀就是爱,爱是包容也是忍耐。”场下响起掌声。

这时候又有人提问:“那么刘先生,这二十五年来你真的从来没有出过轨?从没动过拈花惹草的念头?”

我徇声望去,发问者的年轻人正咄咄逼人地盯着我,似是有备而来。大厅安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大家都在等待我的答案。

与站在身边的妻子对视了之后,我不无艰难地开口:“是的,我曾经出过轨,甚至动过离婚的念头。”此言一场,全场一片哗然,谁都知道我长年被八卦报纸评为城中最佳模范丈夫,谁会想到这一夜神话幻灭。

我调整一下麦克风,继续讲这件事:那个曾经让我动过离婚念头的女子,无论从容貌上还是从能力上,都比不上我的妻子,可我还是出轨了……

这件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三十年前,我考上了本城最好的大学,那时候的我仪表堂堂、文笔出众,在学校也算是风云人物,被同学称为中文系第一才子。而我的妻子于菁,彼时在那所大学食堂工作。

记得我和于菁相识,是在学校的一次舞会上。那天晚上,几个漂亮女生正挖苦这个在食堂帮工的姑娘,说她即使千方百计弄一张门票混进来,就凭一身油烟味儿,根本不会有男生邀请她跳舞的。我看见闪闪发光的泪,在姑娘的眼睛里泛啊泛,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原本准备伸向漂亮女生的手伸向了她。

众目睽睽之下,被称作天之骄子的我搂着被称作打工妹的于菁在舞池中转啊转,旋转中我感受到她美丽的眼睛里感激的、仰视的目光。那一刻我心中的爱情被唤醒了,我觉自己像一个的王子,而于菁正是那个等待着被我的爱情拯救的灰姑娘……

那个年代,大学生还是珍稀动物。可我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毅然选择了于菁,因为这符合我从小对爱情的想象,爱情就是男强女弱,是怜香惜玉,是英雄救美。

可谁曾想到,风水会轮流转。在我毕业之后的十年,正是中国改革开放发展最快的十年。在这十年中,我的妻子承包了食堂、开了餐馆,从打工妹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而我因为工作分配的国企改制,被分流下岗成了待业者。

妻子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们住进了海景豪宅,买了车子。同学聚会的时候,我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大家都说我张柏山走了****运,娶个好老婆就有了一切。

然而,我却开心不起来。妻子的优秀和我的落寞,让我们之间的地位有了转变,别人介绍我的时候总是说:“这位是于总的丈夫。”我不再是童话里的王子,我成了妻子的附庸。与此同时,我也感觉到,于菁注视我的目光,渐渐从仰视变成俯视,我不再是那个让她崇拜的男人,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爱在逐渐地消失。

这样一切让我无法忍受,我内心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啊。我不愿意活在别人的光环下,然而大学里学的东西已经忘记得所剩无几,我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文笔,于是我开始疯狂地写作,希望有一天自己写的东西能够发表,令旁人震惊。然而那一年,我足足写光了一抽屉的白纸,也没有人赏识我的作品。

那一天,我被通知去出版社取回被退的稿件,沮丧地走在回程的路上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女人在和买水果的男人争执,男人临走时将水果摊一踢,橘子滚了一地。我见不得男人欺负女人,便近前去帮她捡。

女人忙不迭道谢,我把橘子捡起来交给她,两人一打照面才发现,她居然是我小时候的邻居芳。

小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玩的,因为我父母工作调动才分开。一打听,才知道芳现在这么苦,三年前她丈夫出车祸去世,留下年过花甲的婆婆和未满月的儿子,靠她一个人起早贪黑卖水果支撑着。

从那以后,我就三天两头会买些食物、生活用品送到芳家里。开始我真没想太多,只想帮他们一把。可是渐渐地,我发现芳看我的目光越来越热切。每次我走到她家巷口,她和她儿子已经欢天喜地赶出来迎接我!

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还是情不自禁地爱上这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在芳面前,我觉得自己更像一家之主,更像个男人。

有一天晚上,我留在芳家里吃饭。几杯酒下肚,芳对我说:“山哥,你知道吗?从小我就暗恋你,可是你考上大学,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只敢远远地望着你……”芳注视着我的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仰视和崇拜。

那一刻,我对爱情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我一激动,拉住了芳的手。

和芳在一起后,我一直活在矛盾之中。妻子并不是不好,她虽然很忙,但对我一直是体贴的。

然而她对我越好,我的内疚感越强烈。离婚的想法就越强烈,说辞我都准备好了:“我不想一直活在你的光环之下,永远被别人称作‘于菁的丈夫’,我想你应该找个比我更强的男人。”

可是不等我把这番话说出口,于菁却突然出事了。她公司的财务状况出现了问题,副总把所有现款都卷走了。每天银行、供应商、水电部门都轮番上门来索要欠款。于菁疲于应对、焦头烂额。

我看见,她叹息、哭泣、抓狂,从神采奕奕的女强人一夜之间又变回了从那个不知所措的姑娘。我这个做丈夫的虽然帮不上忙,这种时候却不能在伤口撒盐。我决定不提离婚的事,我对芳说,“现在是于菁最困难的时候,我不能离开她,对不起!”

那段日子陪于菁一起四处借钱,求人,应付债主,千方百计去想补救措施,如果不能尽快筹到钱,于菁的公司就将面临倒闭。

或许是老天保佑,在我们对钱一筹莫展的时候,奇迹突然出现了,一名出版商找上门来,声称对我写的一本小说感兴趣,愿意以百万的高价收购。

我还犹豫什么?二话不说,当下就签了合约。

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在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于菁的公司很快进入正常的运转,此后在她的妥善经营下风生水起。

没过多久,于菁便将公司一半的股权划入我名下,我要拒绝,于菁说:“若不是你,哪还有公司……而且我怀孕了,以后公司还要靠你呢。”那一刻,我看到见于菁的眼睛里,和从前一样写满了依赖和仰视,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结婚之前。

于是,我彻底打消了离婚的念头,给了芳一笔钱安顿好她一家人,便从此和她断了联系。

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坦然地环顾现场的亲朋好友,“这就是我的出轨的一段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说起……”

话未说完,突然有并不年轻的人跑到台上来大声打断我:“不,这不是真相!我便是当时的副总,我并没有携款逃走,这不过是于菁用心良苦设的局。”

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于菁试图阻止发言者:“小陈,你不……”

我再次拉住妻子的手,“不要紧,让他说好了。”

“我并没有携款逃走,公司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危机,这一切只是于总为了让你,这个怀才不遇、处处受挫的丈夫,为了让你重建对自己、对婚姻的信心演的一场戏,于总当时已经发现你的婚外情。她这样优秀的一个女人,却忍辱负重隐而不发,为你去扮一个弱者演那一场戏,只为拯救爱和家庭……而我,被她安排来演携款逃跑的角色,我却不得背了半生的黑锅。那个书商,也是子虚乌有的,那一百万的书款就是于总自己掏的腰包,只不过为了救你这个精神阳痿……我不知道于总为什么会对你这个傻子情有独钟,我追了她那么多年,她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话音刚落,全场再次哗然。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我,大家以为我听到真相后会因为恼羞成怒,然而我的反应异常地镇定:“是的,你说的真相,其实后来,我也发现了。我并不是傻子,自己写的文字有多少斤两,值不值一百万,还是心知肚明的。然而我真心地接受了这个谎言。”

是因为我相信,一个女人可以为了维护我的自尊,费尽心思去制造这样一个弥天大谎,如果这不是真爱是什么?也是因为这个谎言,让我终于明白了,真正了的爱是没有高低输赢的,不需要计较骄傲和自尊的。爱一个人,可以很伟大高尚,也可以很渺小卑微,让自己低到尘埃里……这正是我今天想发表的最后的感言。”

我深情地回望身边亲爱的人儿,她此时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水,我紧紧地拥抱她,深深地亲吻她。

场下的掌声响起,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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