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白脸
九月，是全国的开学季。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以来，“欢迎新同学入学”的大红条幅都会在这个季节里热热闹闹地飘扬在全国各地的高校大门前，可见，成为一名大学生，在三十余年来的教育改革和思潮变迁中，其所具有的光荣感和使命感依旧不减当年。
王浩奉命把新晋大学生唐豆豆同学送到新学校。唐豆豆考上的设计学院就在本市郊区，王浩开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校门口。本市的大学不见得就不起眼，这所设计学院在艺术高校界颇负盛名。
说是奉命而来，其实是唐豆豆坚决指定王浩一个人来送她入学，理由是录取通知书上说，新生必须自己独立完成所有报到程序，包括搬行李到宿舍，陪同而来的人再多也帮不上忙。
帮唐豆豆把行李搬到校门口，王浩一副家长的模样，对唐豆豆语重心长，你考上大学比别人不容易得多，所以也要比别人更珍惜，目前要以学业为重，不要为别的事分散精力。
好！唐豆豆答应得痛快，条件提得也痛快，约法三章，你答应，我就答应你，目前以学业为重。
第一条，每天给唐豆豆打电话，下限是早晚各一次，不设上限。
答应。
第二条，每个周末单独到学校接送唐豆豆回家。
答应。
第三条，不准跟别的女人鬼混。
“好，全不答应。”
是“全部”答应，别想玩儿花招。
王浩答应得干脆，唐豆豆也很狡猾，对付狡猾的人，久而久之，就变得狡猾。
“我说的就是全部，全部的部，全部都答应。”
唐豆豆满意了，自己拉着行李走进等候她多年的大学校园。
完成使命，王浩轻松自在。小可怜儿妹妹，我答应你约法三章，可我没答应要照做呀！马上，他就要打破小可怜妹妹最看重的那条约定——去和别的女人鬼混。
尤优在家常菜馆订好了餐位，等王浩。
这次的重新评估中，王浩给所有拆迁户帮了大忙，尤优觉得上次对他存有误解，邀请他吃饭，一来表示歉意，二来作为一名拆迁户对他的举动表示感谢。
可是一见面，王浩仍旧黑着脸。
“干吗？在给我使美人计？我这个人，美人计对我没有用。”
尤优把笑脸收回。“王评估师，你想多了，我只是感谢你在这次评估过程中没有徇私舞弊，请你吃饭表达一下敬意，仅此而已。”
“也对，反正你又不是美人，美人计对你也不太适用。”王浩在尤优对面的座位坐下。
尤优忍了忍，没说话。
等菜的时候，尤优只是自己低头玩手机，按说好多年没见面的老同学，该有不少话题用来寒暄，但是瞧见他那个劲儿就不想说什么了，还没怎么着呢就得瑟上了，以前这家伙可不这样。
菜上来了，尤优夹起肉丸子就往嘴里填，早吃完早走人。咬开丸子的瞬间，一股热气直窜进整个口腔，烫得尤优嗷嗷要吐……吐手里？还是吐盘子里？桌子上？
尤优手忙脚乱的狼狈时刻，王浩不慌不忙地抽出纸巾递给她，然后递上饮料。虽然一点都看不出他为对方着急，但动作有条不紊，步步都恰好及时到位。尤优用纸巾包了丸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饮料，最后再含上一嘴的冰块，才算把嘴巴里的温度降下来。
“不是美女也不要这么不爱惜自己呀！其实不是美女是好事，你不知道吗？”
尤优低头擦嘴、喝饮料，不理会他。
“不是美女的好处，我总结了几点，给你说说哦！”王浩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就饶有兴趣地讲起来，“第一个就是追求者少，省话费；第二呢，少自拍，省手机电池；第三，应酬少，有时间发展个人爱好；第四，不怕影响形象，买东西敢杀价，得实惠；第五，一旦化妆打扮，外观立刻发生巨变，会带给所有人惊喜……”
尤优使劲儿嚼着丸子。
王浩只管说自己的，“第六，男朋友都比较有内涵，绝不会以貌取人；第七，遇到美女喜欢和男朋友一起欣赏，让男朋友觉得很贴心；第八，身材富态，讨公婆喜欢……”
尤优忍无可忍，“你有完没完？”
“最后一条，不冷艳孤傲，易亲近，有人缘，就像你现在这样。”王浩说完，自己开心地大笑起来。
尤优面无表情，嚼烂该死的丸子。
“我都被自己逗笑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玩吗？”
不好玩。尤优盯着王浩，这个人前后变来变去，到底哪个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家伙？有人说，真正的知己有时候看起来比骗子还冷漠，这样想想，自己可能比较适应上次见到的那个。“唉，你已经完全不是高中时代我曾经认识的那个王浩浩了，我很痛心。吃饭吧！吃完这顿就别再见了。”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王浩顿时不淡定了，“不是你让我把黑脸的内涵贯彻到底吗？为了你一句话，我铁面无私，秉公执法，我一个阳光少年，黑脸黑了那么久，终于熬到八方街评估结束，我容易吗我？今天在你面前好容易释放释放心情，就因为这个，你就不认你老同桌了？”
看见对方这一脸认真相，尤优笑了，嗯，这小样儿才让我隐约看到一点王浩浩当年纯真无邪的影子。
Δ最后一件事
尤曙光把多功能绣架送回李婉华店里，神器物归原主。李婉华看见这宝贝特别高兴，东西归位，人也该到位了，豆豆已经住校了，该搬过来的人是不是也该动身了？
尤曙光不急，在搬出废墟之前，还差一件事没办，这件事不办踏实，他们未来的家恐怕难以安定，只有办完了这件事，他才能踏踏实实的搬进桃源。他让李婉华在家等他汇报。
晚饭时间，唐一品、王大冲应尤曙光之邀，聚齐在位于繁华商业区的红门茶楼。考虑到二位皆为老板的身份，尤曙光特意破费，选在这个高档休闲场所会面。
三个男人分别虎踞在茶桌的三点，气氛很是特别。尤曙光以东道主的身份给他们斟满茶，提前给二位打个招呼，“我和婉华两情相悦，我已经准备向她求婚了。”
向情敌亮明身份，令他们的觊觎之心从此破灭，这就是尤曙光必须办妥的最后一件事。但这并不是他约见二位前任的全部目的，除了打击，还有感激。
尤曙光看来，他和李婉华的感情早就是水到渠成，只不过因为他的家庭状况较为特殊才迟迟不敢向前迈这一步，如果不是这二位的推波助澜，他可能到今天都不敢正视自己的这份感情，所以，特别感激两位前任，帮他迈出这一步。
表达完谢意，尤曙光对二位前任发表了一番肺腑之言，都说他这个照顾植物人妻子十三年的男人天下难找，其实他觉得，一个主动要求和丈夫的前妻、前丈母娘一起生活，而且还愿意照顾她们生活的女人才更是天下难寻。所以，他劝二位死了心。“宝贝既然让我得到了，就不会轻易撒手丢掉。”这是尤曙光今天请二位来，要表达的最终意思。
这番话说出之后，尤曙光收到了两位前任送来的祝福。
王大冲的祝福直截了当：只要李婉华一天没领结婚证，他就会战斗到底，就算领了结婚证，只要婉华过得不痛快，他还是一样有机会。
唐一品脸上挂着他一贯的商务笑容，不急不恼地告诉尤曙光，他经商这么多年，从来没翻过船，这次这一跤也不过是个小小的趔趄而已。既然尤老师信誓旦旦地说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幸福，他也很希望尤老师能够说到做到，同时也祝愿他，能够早日顺利得到自己所追求的幸福。
尤曙光听出二位前任话里的意味，保证一定不会让“祝福”的人失望。
办完这最后一件事，尤曙光来到李婉华家楼下，向自己争取到的女人献上一大束“花”。李婉华看见这束花，“扑哧”乐了。
“假如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一棵大白菜吧？”
没看错，就是一棵大白菜，一棵包装精美的大白菜。
据尤老师解析，大白菜既便宜又好吃、耐放、实惠，且食用价值高，模样也好，白白胖胖又水灵，让人看着就喜欢，越往心儿里去越实在，外表和内心都美。
“我就喜欢我这棵大白菜。”
尤曙光去三方会谈的时候就把白菜花儿带上了，不管情敌们赞成不赞成，今晚的求婚他是求定了。瞅了瞅四下无人，尤曙光单膝跪地，举起大白菜。
“李婉华女士，请接受我的求婚吧！”
李婉华如同接到花束的新娘，捧起大白菜轻轻闻了闻，惊喜，感动、激动、好笑……各种美好的滋味涌上心头。
两家合一家。搬家这天，祝福他们生活幸福的唐一品首发出手。
孙助理上门，特意通知齐大妈，唐总原本奖励他家的那套房子已经收回了。
奖励房子？尤曙光到现在才知道她妈瞒着他，曾与唐一品私下接触这档事。尤优明白对方使坏，来这一趟就是让他们家搞内乱的，这要是让爸爸和华姨知道姥姥曾经为了得到那套房子，帮唐一品在他俩之间搞破坏，今后大家还怎么相处？于是迅速帮姥姥打圆场，不过是唐一品不甘心，派个小鬼来无事生非。尤曙光倒是没把唐一品这点儿毫无技术含量的破坏放在心上，李婉华却看出这里面肯定有事儿……几分钟后，齐大妈被尤曙光恭恭敬敬地请进屋里，郑重其事地交给她一个信封。
又一个封信？而且李婉华也在。齐大妈心里打鼓。
李婉华见齐大妈不敢接那信封，来到她面前俯身蹲下，把信封放在老人手上。刚才孙助理走后，尤曙光经李婉华提醒，发觉自己的确是粗心了，从拆迁以来这么长时间，他一直以为老太太担心房子小不够住，又怕今后没人养，这些顾虑不过是因为人上了年纪，平白无故心里就爱担心事，却忽略了老人家其实是因为家人的变故，一直都缺乏安全感。不管老太太是否和唐一品有过什么交换条件，都是源于这个不牢靠的安全感。这个信封里，正是李婉华参照尤曙光的承诺书，亲手写给老人家的一份沉甸甸的安全感。
“大妈，您别担心这个家忽然多了个我，就不是原来的家了，咱们一家人的日子只会比从前好，一点儿不会比从前差。以前，你有大姐可以指望；后来，只能指望曙光；今后，您除了曙光，还可以指望我。将来您累了，曙光和婉华就是您的手；你走不动了，曙光和婉华就是您的腿；你看不见了，曙光和婉华就是您的眼睛。您有这么多双眼睛和手脚，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话说到这份上，事做到这一步，齐大妈握住承诺书，一句话也说不出……话说的太满？李婉华真心认为自己绝对能实现。
“你们这样不行！”
尤优擦着汗，进屋来。搬家车都到门口了，你们躲在屋里煽情，一家子就累我一个啊？
煽情的人们乐了。
光说走就说了好几回，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全家人一起把赵迎春从床上挪进车里，离开这张躺了十三年的床，再忍一会儿，就要到新家了……“老八方街——我们走了——你要越变越好——我们还会回来的——”
回声阵阵。饱含深情的呼喊声响彻整个被夷为废墟的街道。住了几十年的八方街，今后再来，这条街就全没了。
Δ新居
李婉华家来了新的家庭成员，屋子里也同时多了些老家具，与原来的家具风格上完全不搭。李婉华明白老人的心，都念旧，旧家具不让她搬来摆着，她准又要难受些日子，摆着就摆着吧！尤曙光偶尔还是习惯性地说“你家”，李婉华便马上纠正他，是“咱家”。
“咱家”收拾得差不多了，罗贯才兴高采烈地上门，带来一个特大好消息，老板奖励齐奶奶的那套房子手续已经全部办下来了！
这家人全晕了。
齐大妈事儿没办成，房子本来就早没了。前脚孙助理来说房子已经收回了，属于故意挑拨，后脚小萝卜又来说房子手续全办好了，唐一品玩的什么花样？
一问才知道，当时唐一品在看过孙助理偷拍的吵架视频之后，确认齐大妈任务完成，因此说到做到，把奖励房子这事交给罗贯才去办，而小萝卜办事积极，把这件工作当作自己家的事来办，后来唐总收回成命，大概以为有关部门办事的效率都不高，也没在意。没想到神速的小罗早就把材料交齐了，“奖励方”想单方面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因此奖励房子的手续就这样超前办好了。
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好员工，老板这回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小萝卜报告完好消息就告辞赶回公司去了。尤曙光趁着齐大妈去送小罗出门，悄悄给李婉华递了个眼色，老太太又一套房子到手，说不准心思又会动摇，咱别等着她变卦，也别等明天一早了，现在就去领结婚证去。
俩人刚刚装好户口本要往外溜，发现齐大妈犀利的目光已经出现在他俩背后，未及解释，齐大妈身后又多了个人！
——唐一品。
又一波攻势来袭。唐一品亲自上门，首先特熟络地跟齐大妈打招呼。
“齐大妈，您家乔迁新居，我来认认门，顺便看看我还有什么能帮上您的。”
“咱们有那么熟吗？”齐大妈很不给客人面子。别看刚刚拿你一套房子，那是劳动所得，我们全家为房子折腾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说了，我们家那住房状况，我们家那精神面貌，还有我们家十三年的先进，光给发奖状了，不该得到社会的表彰和奖励吗？
客人仍旧很绅士，“今后你们家闹矛盾，您随时可以来找我，或者在这儿住得不开心、受了委屈，也可以找我解决，我再给您一套房子都没问题，我这人说到做到，这回给您兑现的这套房子，我的诚信你也看到了吧！”
搞房子的人就是有气魄，只要他愿意，房子说给就能一套又一套地送人，如同给块糖一样方便。不过齐大妈也有知足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套还不够住？况且她刚得的这套房子是拆迁办奖励给连续十三年的文明五好家庭的老住户的，谁也别想用什么见不得光的说法挑拨她家的关系。齐大妈认认真真地告诉唐一品：“你说的这些，我儿子儿媳妇都知道，我们自家人有事相互谁都不瞒谁，蒙在鼓里的只有外人。另外我还得感谢唐老板给我创造了特别好的条件，让我在不用担心自己经济上受损失的心情下，考验出一个一点儿都不嫌弃我的好儿媳来。”
唐一品笑道：“您这儿子儿媳从哪儿论的？您叫的那么亲，别人心里未必有您这份感情。”
齐大妈谁都不看，抱着膀子，仰脸朝着天花板，特自信地喊了一声：“儿子。”
“哎，妈。”尤曙光大声应道。
齐大妈雄赳赳地打开柜门找东西。诶？我那户口本呢？
“在这儿呢……”尤曙光怯怯地从兜里掏出户口本，不情愿交出来。
“动作还真快！”齐大妈转头问李婉华，“你那本也拿上了吧？”
李婉华挺不好意思，点点头。
齐大妈走到他俩面前，把尤曙光的手握住李婉华的手，掷地有声，“去，带着你媳妇去领结婚证去，领不着，今天别回来见我。去吧！”
“哎。”
尤曙光响亮地答应，与李婉华双双给齐大妈深深鞠了一躬，手牵手从唐一品身边滑过，完全看不见有人的腮帮子已经快被自己咬掉了……
Δ放下
“我不害怕明天，因为我经历过昨天，又热爱今天。所以，就这么坚决！”
尤曙光让李婉华再想想，领了结婚证，他可再不会把它换成离婚证。李婉华这样回答。被这热烈而真挚的信念所感染，尤曙光每一寸毛孔都充斥了饱满的热情，他拉起她的手，二人步伐统一，大步迈进民政局大门。这样的决心，这样的脚步才配得上将要迎接的神圣时刻。
手牵手来到结婚登记处，这对新人发觉遇上老熟人了，坐在里面的，正是曾为尤曙光办离婚证的那位办事员！
走错地方了？尤曙光怀疑自己办离婚的时候来的次数太多，熟门熟路又走到办离婚的那边去了。可是里外确认了好几遍，没错啊！
“换岗位了，现在只管合伙不管散伙。”办事员主动答疑，看见尤曙光身边那女的，诧异，“你们这是……”
“来领结婚证。”尤曙光也主动给熟人答疑。
“上回你们俩不是都说跟对方没关系吗？”
“本来没关系，上次经您一指点，后来就有关系了，还得感谢您给我们俩点明方向呢。”
准新人把两人的合影照片，以及各自的户口本、身份证全都拿出来，请办事员给他们发证。办事员看完这些东西，却说缺东西。
缺东西？俩健全人亲自出席，难道还要开证明不成？
“开什么证明呀，结婚不发喜糖啊？不发喜糖，这证可发不了。”
闹半天这位大姐也会开玩笑啊！开起玩笑来也一样能把人惊出一身冷汗。可是今天来得太急，喜糖这事还真给忘了。尤曙光毫不犹豫，站起来就要出去买，办事员喊他回来，“看出诚意了，下回拿来吧！”
下回？准夫妻异口同声，没有下回。
不容易呀！走出婚登科的门，一手捧着结婚证，一手搂着新老婆，尤曙光不禁感叹，几经波折走到今天，他们夫妻算得上是同风雨共患难，先苦后甜再度成家，虽然过程不容易，不过结果，他很满意。
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在家里等候新夫妻的齐大妈心有遗憾，自己现在手里攥着拆迁补偿款，还有两套房子，算是个老富婆了，而且还有人答应赡养她到终老，这日子看样子是要越过越好了，差一点点就圆满了。唉，闺女，你没福气呀！
谁说不是亲生的就没有心灵感应，尤曙光臭美够了，感慨够了，突然沉默下来，他猛然觉得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似乎有块东西压着，只有大口地呼吸，大声地喊叫，才能把压在胸口的这块东西喷发出来。他向李婉华请了一个小时的假，一小时后，还是这里，原地集合。
斑马线的绿灯亮了，急促的“嘟嘟”声提示行人可以通行了，尤曙光眼睛盯着绿灯，思维却没意识到自己可以前行了。等他愣过神来，刚才一同等待的行人们早已到达彼岸。
眼看绿灯剩下的秒数不多了，尤曙光习惯性地退回路边，而他身边的几个小伙子却抓紧在最后的时间内冲过斑马线。尤曙光仿佛受到某种启示，也学着那几个年轻人迅速冲向马路对面……交通协管大妈挥着小旗阻拦尤曙光的违章行为，尤曙光反而更大步地往前走，全然不顾身后大妈的批评，就在左右两端汽车启动的同时，他正好到达马路对岸，而他的脚步却不愿停下来，健步如飞，沿着马路一直跑下去……跑……一直跑……大步地跑……他气喘如牛，跑着跑着笑起来……胸口堵着的东西什么时候没了？尤曙光跑着，笑着，从未有过的自在，他觉得整个腹腔宽敞无比，装下一大锅饭菜绝对不成问题，他忽然很想吃大白菜，炒白菜、熬白菜、醋溜白菜……他兴奋地展开臂膀大声呼喊，他看见他的美丽的香甜的大白菜就等在马路对面，她一直在一小时前解散的地方等他。
突然，尤曙光一个趔趄，重重地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在他周边三米范围内的行人“呼啦”一下全部闪开，闪出好大一块空地。
“犯心脏病了吧？”
“脑溢血还是低血糖吧？”
“喝醉了吧？”
“谁撞到他了？”
人们围着突发倒地的人，发挥着各种想象。
“我是摔倒了……”趴在地上的人说话了。
尤曙光话音刚落，一个小伙子举着手机，激动地向人群喊道：“没人撞他，他自己摔倒的，我都录下来了，大家快救人呀！”
“喂，110吗……”、“喂，120……”人群呼啦围上来，打电话叫救护车的，抬人的，急救的，尤曙光瞬间被包围在一片有爱的世界里。
被充满爱心的路人们送到医院的尤曙光遭到一番批评教育。本来救护车就紧缺，却为这种没病装病的人白白出车一次，可能耽误的就是另一个真正需要急救的病人。
原来，尤曙光仅仅是因为太过专注地向马路对面的李婉华打招呼，没注意到脚下的香蕉皮，被滑了一跤。只不过摔得姿势太难看，整个正面全方位接触地面。可怜的是，他的解释没人信。这些年多少老人在街上突然发病没人敢管，你一个摔倒，就一大街的人争着抢着救护你？
尤曙光无比冤枉，社会风气好转了，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呀！
“多大的人了，摔个跟头还磕坏脑门，真叫人操心。”李婉华赶到医院，看着尤曙光这样子，既心疼，又好笑。
老天爷闲着没事，喜欢逗人玩儿，在你美得心花怒放找不着北的时候，伸腿绊你一个狗吃屎。尤曙光疼在脑门，乐在心头，大喜的日子挂彩，鸿运当头好兆头。
迎面而来的行人仿佛都在祝福这对新人夫妻，微笑的老人、彬彬有礼的青年、开心的孩子、可爱的小宠物，以及响着音乐的车辆、闪动着广告牌的建筑物都比平时明亮欢快……此刻在他们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显得和谐美好，充满希望。
Δ新婚夜
新婚夜，没有新房。李婉华把主卧临时做了简单的布置，大红的床单被罩装点出新婚的气息。领了结婚证，就是法定的夫妻了，新婚之夜的重头戏就是新人入洞房，新娘换上了一件艳丽性感的红睡裙，安安静静地在新房等着新郎回来。几分钟前，她把新郎送到了隔壁房间，让他安安静静地和曾经的妻子做个告别。
隔壁的房间以前是豆豆的书房，李婉华按照自己当初的提议把书房改成了赵迎春的单间。这十几年来，都是尤曙光每天晚上在赵迎春身边护理，今晚上起，将换做齐大妈。
坐在赵迎春的的床前，尤曙光一边认真地给她按摩，一边和她聊天，这十几年他已经成了习惯，自家的事或是外面的事儿都跟她说说，都说跟植物人多说话对她病情有好处，虽然这么多年也没把赵迎春说醒，但总归没坏处。
“忽然换过来，你可能不大习惯，你要慢慢适应，咱们家的每个人从今天起，都有自己要适应的，你也别担心别害怕，我就在隔壁，没走远，就像平时妈在咱们隔壁一样，优优也在，我们都离你不远。”
的确，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将面临着各种大大小小的不适应变为适应。大到新的家庭关系，小到各种生活习惯。
尤优急需适应的，是如何上床。睡了二十几年的集装箱，从来都是从床的最外端把头往里钻，猛然间一步就能迈到床上，她担心这样过于方便，晚上起夜一犯迷糊，也弄得跟她爸似的，鸿运当头。所以，她必须尽快学习好如何上下一张正常的床。
齐大妈更是有日子没在床上躺过了，不过对于床的睡法，老太太调整得很快，毕竟前半辈子人家也是有床可睡的。唯一觉得不方便的就是上厕所。不是说楼房的独立卫生间不如平房的公厕方便，只是它和房间的距离过于近，想要痛快淋漓地发出点儿声响还怪难为情的，谁还没有个跑气走肚的时候！
而唐豆豆这个户主的亲生闺女着实可怜，考上大学如同被逐出家门，书房变成“新后爸”前妻的单间，就连卧室也成了“后姐姐”和“后拐弯奶奶”的卧室。
尤曙光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命真好。虽然从小不知道自己的亲爸妈是谁，不过他们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他就挺感谢他们。别的运气怎么样，不太清楚，但是老能有桃花运，按命理相术上这叫感情运。以前认识赵迎春算是一回，撞上大桃花，让他有了家。老了老了，又走运一回，还能让他带着前妻和前丈母娘，家还在，还比原先更兴旺了。
曙光，有曙光，又看见曙光了！
给赵迎春按摩完半边身子，尤曙光直起腰给她翻身子，忽然发现刚刚放下的手动了动。尤曙光揉了揉眼睛再看，手放在那里，并没有动。缓缓抬起那只手，再放下……手臂自然垂落，带动着手部微微向前滑动了一小下。
惯性滑动。
尤曙光吐了口气自嘲，今天兴奋得有点精神失常了，老恍惚，不是东西搁不对地方，就是还以为在以前的老屋子，抬手拿不着东西，这会儿连眼睛也恍惚了。
他继续给赵迎春翻身子，用正常的手劲儿竟没翻过去！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衣襟角勾在赵迎春的手指头上。今天这是怎么了？尽出这巧事儿。然而衣襟从赵迎春手心里扯出来时，尤曙光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齐大妈不停地催促尤优睡前再去上趟卫生间，免得今晚起夜。起夜这种事又不是做足准备就一定能人为避免的，尤优感觉姥姥今晚行为古怪，一琢磨，明白了，拿来耳机和睡眠眼罩，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人家隔壁正值洞房，有了这两样法宝，老太太就可以“眼不见心为净，耳不闻心不烦”了。
齐大妈才不戴那玩意儿，祖孙俩正谦让，忽听外面猛然开门声，紧接着，是尤曙光语无伦次的惊呼声。
“醒了！醒了！快……你们快来看……”
还在梳妆台前精心装点自己的李婉华听见屋外的喊声，顾不得多想就冲出卧室，忘了自己身上只穿着件性感睡裙。
“迎春醒了。”
大概是尤曙光极力让自己语气平和，从房间里冲出来的仨人反而没太大反应。尤曙光只好一字一顿，重申了一遍：“我说，迎春，你闺女，你妈，她醒了！”
啊！！！
齐大妈和尤优争先恐后冲进赵迎春的房间。李婉华顿时呆了……醒了？！
可是接下来，齐大妈和尤优并没有看到醒着的赵迎春。无论怎么喊她，她就和平时一样，安详地睡着。
这些年，尤曙光说了多少回亲耳听见赵迎春发出“咕噜咕噜”声，可齐大妈和尤优一次也没听见过，难不成是新郎官嫌洞房夜不够热闹，要制造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欢庆效果？
这样的效果一般人想不出，也不见得适应得了，尤优拉着姥姥要回房间，“既然我妈‘咕噜’都只喜欢给我爸一个人听，睁眼睛、抓衣角这种大规模的动作估计也只愿意给我爸一个人看。爸你想热闹，咱们改个日子玩儿，瞧人家新娘子衣裳都换好了等着你呢！”
这之前，大家的注意力全在赵迎春身上，此时混乱过后，尤曙光和齐大妈这才注意到李婉华性感暴露的穿着，白扑扑的两个半球鼓在外面，能把人的眼睛闪花，齐大妈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非礼勿视。
“……有点儿凉……我去穿件衣裳。”李婉华低着头一溜烟钻进自己卧室。
“春宵一刻值千金，别让人家新娘子干等了。没婚礼没婚戒，求婚就给人家送了棵大白菜，光领个证也没个仪式啥的，真不像话。”尤优大方地把爸爸推出妈妈的房间，“新郎新娘入洞房喽！”
尤曙光临出房门再次仔细端详了一眼床上的赵迎春，确实静静地躺着。好吧！或许自己白天脑袋磕了一下，出现幻觉；也或许自己太过高兴，瞬间做梦，不是真的就好。尤曙光被尤优推出一扇门，回另一扇门。
不是真的就好？！
尤曙光在走进另一扇门的一刹那，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这十几年他都在盼望“这是真的”，即便后面这几年认为病人醒来的可能性不大了，他也习惯性地做着各种“醒过来”的工作。可是刚刚怎么了？脑子竟冒出那样一个念头，到底是不由自主，还是潜意识出错？他想起刚才李婉华听到“醒来”的消息时呆住的神情，这是与自己家人全然不同的反应，那么自己这个反常的小念头又属于何种状况呢？
“那边没事了？”李婉华裹了件长外套，正准备出房间，看见尤曙光站在房间门口不进来，小声问他。
“没事了，瞧这怪事。”看见李婉华的微笑，尤曙光不再去深究刚才的思想小差错。
李婉华锁好门，婉转羞涩地暗示新郎官，“挺累的，早点睡吧！”
“嗯。”
李婉华见尤曙光没什么态度，有些失望。
“自己屋里，外套脱了吧，里面那件挺好看的。”新郎官表达出自己对新娘的特别关注。
“是吗？还以为你眼睛里看不见呢！”新娘喜悦的脸庞被鲜亮的喜床喜被映照得更加明艳动人。
尤曙光美滋滋地盯着李婉华看。“……你……今晚上真好看……”
“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衣服穿在人身上才好看。”
俩人都在克制内心的激动，但实际上根本克制不住，更无需克制。短暂的克制越发让人情不自禁，干柴烈火即刻燃烧……然而，房门外面却不合时宜地传来齐大妈的惊呼声——“醒了，真的醒了！曙光——醒了……”
“我就说我刚才没看花眼吧！”
陶醉在甜蜜中的新娘子还没回过味来，新郎已经套好衣服，跳下床，窜出洞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