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叔叔。”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脸,当然也没人有兴趣看,可是她的声音却硬是让人想起“巧笑嫣然”这个词,“你下一句话是不是要说‘这么年轻不要这么悲观’呢?还是算了吧,那是居委会大妈干的事儿。”
“不用这么客气。”徐至认真地看着她,“用不着叫我‘叔叔’。我还不老——至少没有老到那种觉得年轻人没理由自杀的程度。”
“好吧,我告诉你。”夏芳然停顿了半晌,“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我在那之前的一个月就已经吞过一次安眠药了。可是被救过来了。你们可以去查市中心医院急诊室的记录。那个时候--因为我的那次植皮手术失败了。我觉得反正我的脸再也不可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如死了好。可是我没死成。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陆羽平跟我说:‘我这辈子是不会放过你的。想死的话我们一起死。我才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这是他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有改。”
“如果要自杀的话,你们为什么不留遗书。”
“为了让你们怀疑我是杀人凶手。”夏芳然的声音里有种温暖的轻佻,“我开玩笑的。我是想说,我们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我们想死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儿。说了别人也不会明白,所以何必呢。”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徐至问。
“我怎么觉得,”夏芳然笑了,“这不像是审讯,倒像是在电台录‘温馨夜话’,‘情感天空’什么的。”
“夏芳然,你认识赵小雪吗?”
“赵小雪?”她愣了一下,“有印象。等一下——我想起来了。她是‘何日君再来’现在的服务生。对吧?小睦跟我说起过她一次。”
“那你认识这个吗?”证物袋里是一块小小的玉。红丝线已经很旧了,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这是陆羽平原来的护身符。早就丢了。他说可能是线太旧了,自己断开的。我记得我当初还跟他说,弄丢护身符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会倒霉的。可是他说——‘还会有什么比遇上你更倒霉’?”夏芳然像个小女孩,“我也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可是我当时还是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
“夏芳然,如果我告诉你这块玉并没有丢,而是被陆羽平送给了赵小雪。这能让你想起来什么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声音很小。
“就是说。”徐至的声音突然间冷了下来,“就是说,陆羽平和赵小雪的关系让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有杀人的动机。你知不知道——赵小雪怀了陆羽平的孩子?”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她的声音依旧黯淡,没有了刚刚还焕发的娇媚的气息。
“关于赵小雪跟陆羽平的关系,经过我们的调查,已经可以肯定赵小雪没有撒谎。你——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
“你们凭什么可以肯定?”她安静地问。
“这是我们的工作,请你相信我们。”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你们说我杀人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们?”
“‘何日君再来’现在的老板和所有员工都可以证明他们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你说‘所有’?”
“所有。”徐至加重了语气,“包括庄家睦。”
她挺直了腰板坐在那儿,像是个雕像。
“夏芳然,你在二○○五年的二月五日有没有收到过一封署名是‘赵小雪’的信。信里赵小雪告诉了你她怀了陆羽平的孩子,希望你能成全他们俩离开陆羽平。好好想想——那时候陆羽平回家过年了,那封信是直接塞到你家邮箱里的,所以信封上没有邮票跟邮戳。根据赵小雪的口供,那天她是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把陆羽平送上火车的,早上八点她把信放进你家的邮箱里。她说她在早上九点的时候再转回去看,那封信和你家的晨报一起被人拿走了。你家的邻居告诉我们他可以确定在那天见到约八点他出门上班的时候看到过赵小雪,因为赵小雪问他夏芳然是住对面还是住楼下。他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是因为他以为赵小雪又是一个要来采访你毁容案的记者。那么夏芳然,”徐至的语速越来越快了,声音也越来越高,“据我们的调查,二月五日那天你父亲正好在北京,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在家,而你家的钟点工上班的时间是九点半,所以如果没有人能证明那天早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有什么人到过你家的话,除了你别人没有可能拿走那封信。夏芳然,”徐至缓缓地说了最后一句,“我说得对吗?”
她像个雕像那样静默着。硕大的墨镜和口罩在这时候更是像面具一样替她遮挡着所有难堪的表情。
“夏芳然。你还是要坚持说你不知道赵小雪和陆羽平的关系吗?”
她真的变成雕像了。一言不发,寂静的室内似乎只听得见徐至和李志诚两个人呼吸的声音,可是没有她的。
“夏芳然,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知道陆羽平和赵小雪的关系吗?”
雕像依然是雕像。
“好吧,今天我们就到这儿。”徐至停顿了一下,“夏芳然,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人。你很了不起。所以请你相信我——现在只有我能帮你。”
夏芳然安静地微笑了,徐至是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出来她正在慢慢地,艰难地,惨白地微笑着。她说:“我说。我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杀了陆羽平的。”
那年春天,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瘟疫的恐慌中。那年春天,夏芳然没有跟这个城市的所有人一起经历瘟疫的恐慌。因为她是在病床上度过的。经历了很多的疼痛,很多的折磨,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她不知道那个陌生的女孩子是谁——后来他们说那是她的初中同学,她真有这么个同学吗?荒唐。好吧,更荒唐的是,她那个时候还没真正意识到那个女孩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她站在自己的斜对面。夏芳然模糊地想起那个夜晚。准确地说,夏芳然只看见她的半张脸。她似乎刚刚把几枚硬币放进收款机,然后她觉得疼了,然后她看见那个女孩子的右手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姿势,穿着黑色的毛衣——像个复仇女神。她那串红色珠子的手链从手腕滑到了肘关节。——这个没水准的女人,那串手链一看就是夜市里淘来的廉价货。然后就是声音,所有人的声音,其中就有小睦的,小睦喊着:“抓住她,报警啊——”小睦尖叫的变形的声音有点像个女孩子。
再然后呢?再然后夏芳然就看见了自己的脸。她拿起那面镜子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身边的父亲和小睦仓皇失措而又在暗暗准备着什么的表情。那天,站在夏芳然病房门口的走廊上的小护士们还记得,她们没有听到那一声意料之中的撕心裂肺的哀号。她们惊讶的同时又有一点隐隐地失望。当然她们的良知或同情心会马上跳出来灭掉这种失望,于是她们说:“这个女孩子真坚强啊。”尽管这坚强是在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下被证明的。
那面镜子不是被夏芳然摔碎的,而是从她的手上静静地滑下来,从被单上滑到地面上。它孤独地碎裂是因为没人有心思去接住它。“小睦。”夏芳然的手紧紧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一只手。“芳姐。”小睦这孩子那么担心地叫她。“小睦。”她微笑,她的脸现在变得很僵硬,但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这笑容在她心里显得得体,“小睦。我现在不用化妆就可以去拍恐怖片。”
一个原本该惊心动魄的场景就这样过去了。夏芳然知道她这个时候有权利嚎啕,有权利寻死,有权利歇斯底里——没有谁能比她更有权利。可是那怎么行。在众人面前那么没有品格,让全世界的人茶余饭后欣赏她的绝望,博得一点观众们都会慷慨回报的眼泪或者对罪犯的声讨——这不是夏芳然要做的事情。
可是后来夏芳然想:我多傻。如果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低下头的话,你就可以一直低着头。可是如果你一开始选择了昂着头的话,你就永远不能低头了。荣辱说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你已经有了一张不堪入目的脸,还要有一个不辞劳苦支撑这颗高傲的头的脖子。这一点都不好玩——但夏芳然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她认为她自己一定是还没进入新角色,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就算鲜血淋漓也要笑靥如花的“湿润”的美女。
天气开始变热的时候夏芳然做完了第一次植皮手术。拆掉纱布的那天她微笑着说:“没看出来好了多少。”医生耐心地看着她:“还早呢。这只是第一次。”那是个好医生。因为他依然用从前男人们看她的眼光温柔地甚至纵容地看着她。夏芳然是在后来才明白那其实有多不容易的。不过那些天的夏芳然对这个还浑然不觉,她那些天的心情甚至还不错。总是闲适地靠在病床上看看电视什么的。如果把满室消毒水的气味忽略掉,这里住久了还有一股家的味道。她无聊地按着遥控器,还不时地跟护士抱怨说为什么这么大的医院病房里都看不了凤凰卫视。然后,在那有限的几个频道里,她听见了她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叫孟蓝的女孩。
于是她知道,孟蓝的一审判决是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孟蓝没有上诉。在她看这档节目的那天正好是孟蓝被枪决的日子。听到这儿的时候她还想着:死刑?太夸张了吧。一个如果卸掉妆后根本不堪入目的女主持人和一个正襟危坐一脸忧国忧民相的专家在讨论孟蓝以及当代大学生们的心理健康。他们播出了孟蓝的家:只有一个连脑筋都不大清楚的老奶奶——那就是孟蓝唯一的亲人了。孟蓝父母离异从小没人管,一个弟弟十五岁的时候死于一场不良少年之间的械斗。——看到这儿的时候她模糊地想起小睦——小睦就是她的弟弟——她想还好小睦碰到了她之后走了正路。然后一个痛哭流涕的邻居对着镜头说孟蓝这个孩子从小多么懂事多么争气只是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夏芳然想这简直是在演肥皂剧。然后主持人和专家一起慨叹其实孟蓝是值得同情的社会应该反思等等等等。接着镜头里是当时医生们的抢救夏芳然的过程。那个人是自己吗?脸上是焦炭的颜色,不停地发出待宰的牲口般的嚎叫,是自己吗?太过分了。夏芳然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手掌心。这准是在自己神志不清的那段时间拍的,这真让人不能忍受。镜头切向了小睦,眉清目秀的小睦眼泪汪汪的样子一定能赢得非常多的四十岁左右的家庭主妇的同情:“芳姐——括号,夏芳然,括号完——是个那么好的人,那个罪犯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上帝,这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一身囚服的孟蓝很瘦。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镜头,眼神里有种什么燃烧过的东西还在散发着余温。面对那些记者提出的悲天悯人的问题,只说了一句话:“你能不能帮我转告夏芳然。我向她道歉,我知道这没有用,可是我真的想跟她道歉。”妈的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但是——夏芳然不得不在心里说:你很棒。没有像我一样任由他们羞辱。虽然我暂时还做不到接受你的道歉,但是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接受的——毕竟,和我同岁的你已经死了。
主持人和专家又出来了。主持人说:两个花样年华的少女的人生就这样令人惋惜地毁于一旦。你说谁毁于一旦——丑八怪?深入骨髓的寒冷就是在这个时候涌上来的。因为夏芳然在恶狠狠地自言自语“丑八怪”的时候突然间问自己:她是丑八怪?那我是什么呢?她明白自己以后的人生中,一定是躲不掉对这些丑八怪的羡慕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会做梦都想变成一个那样的“丑八怪”。说不定——这个“以后”,在下星期,明天就会开始。从明天起,任何一个丑八怪都可以在看到她之后自以为是地慨叹人生无常;从明天起,就是这些丑八怪们在跟她说话的时候都可以自以为是地躲躲闪闪,害怕会伤害她——更妙的是,一些比较善良或者说喜欢自作多情的丑八怪们会在她面前心照不宣地不提有关时尚,有关美容,有关化妆品的话题;一些比较文艺或者说喜欢无病呻吟的丑八怪们会在看过她原先的照片之后说:瞧这个女人,她只剩下了回忆。——她已经可以想象某个来采访她的记者会在社会版里这样下作地煽情:“夏芳然很倔强,即使是在今天,她依然保留着涂指甲油的习惯——”——是的,她活着,这些丑八怪们终有一天会像赶百货公司的折扣一样争先恐后地来弄脏她最后的尊严;她就是死,他们也可以为这场消费轻而易举地买单——他们的良心就是最值的优惠券。
天。一阵眩晕排山倒海地打垮了她。她不知道她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想:天。眩晕就像是海浪,散发着原始的腥气。没错,腥气,她摇晃着冲进洗手间,她不顾一切地呕吐。她的脊背开始钻心地疼痛——植皮手术让她原本光滑的后背布满了类似鳞片的疤痕。我现在像条鲤鱼。曾经她开玩笑地对小睦说。
陆羽平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蜷缩在地上全力以赴地对着马桶干呕。然后他蹲下来,把浑身发抖的她抱紧。他说:“你哪儿不舒服?”——你哪儿不舒服?能问个聪明点儿的问题吗?
夏芳然还是允许自己待在他怀里,直到她觉得她可以安静下来了为止。她能感觉得出来他不是一个对女人有经验的男人。他抱她的时候有些紧张——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拥抱一个女人也说不定。她的脸埋在他胸前,然后她听见了他急促的心跳声。他的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头发上——原先她那头长发在手术时被剪短了,短得像个上初中的小女生。他抚摸着它们,刚开始是笨笨地很迟疑,到后来他的手渐渐变得柔情似水,缠绵的气息就这样家常地氤氲了上来,恍惚间夏芳然觉得自己已经跟这个男人厮守了很多年。
越来越精采了。夏芳然对自己冷笑。那个半年来天天风雨无阻只为了来喝一杯咖啡的嫩角色现在也粉墨登场,以为自己有的是资格扮演一个施主。真他妈的虎落平阳。最可恨的是,她自己居然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机会——这让夏芳然胆寒和沮丧。那么好吧,该你说台词了。请原谅我不能在这么一个温情而又委屈的时刻用眼泪打湿你的衬衫。男主角通常在这个时候应该无限怜惜地捧起女主角的脸为她拭去这些泪——我们显然不太适合这么做。
陆羽平沉默了很久,说:“你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难怪这句话听上去耳熟。小睦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夏芳然说:“轮不到你来可怜我。”
他说:“我只是想照顾你。”
“我不需要。”她微笑了。她想看看他怎么回答。如果他用那种肉麻的语气说“你逞强的样子让人心疼”之类的话夏芳然确信自己可以把他的头就势按到马桶里。可是他说:“我需要。可以了吗?”
“我现在贬值了,你消费得起了,对不对?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觉得我不过是不想拖累你其实心里对你感激涕零。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才不是那种人。我现在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当坏人。你别妄想着能感动我。”
陆羽平慢慢地回答——似乎是很胸有成竹的:“你是我这辈子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如果我因为你出了事情就这么逃跑——我永远都会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二十岁,要是永远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长的一辈子我该怎么打发?就算是你给我一个机会,行吗?”
你不得不承认他值得加分。陆羽平自己也看出了这一点。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怀里的夏芳然突然间柔软了下来。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依旧紧紧地贴在他的衬衫上,可是他知道她笑了。她说:“你比我小三岁。”
他也笑了:“现在流行姐弟恋。”
她说:“我的脾气很糟糕。以前因为是美女所以觉得这没什么。可是现在——我改不过来了。”
他说:“我也有缺点。我——”他想了想,像是下定决心那样地点点头,“我讨厌刷牙。”